应邀来演出的清庙《银锄》宣传队近二十人早已在那里坐得不耐烦了。
这时大荒沟干校的几个干部到了,孙奎连忙迎着握手,又打听正在干校慰问的省杂技团来不来?章副主任回答说还未决定。
会场上渐渐站满了人。知青大都散在场子的外围,成群地聊天。
69年后下乡的新知青聚在一起爱吹打架的事,现在老知青的棱角已经磨平了,变得世故和圆滑,新知青就独占了在农村逞强斗狠的舞台。
新知青和农民打架,必为吃的,或因为偷,或因为强向生产队索要,导致双方动武。
新知青内部打架,则大多为了女朋友。这与过去老知青之间打架大相径庭。
知青仿效欧洲中世纪为爱情决斗的骑士精神,但是有些走样。
骑士(或贵族)的决斗是一对一的,知青的决斗,因为素有提倡集体主义的传统,往往就是打群架。
骑士的决斗必用致命的武器,知青的决斗必用不大会致命的武器,即棍棒拳脚。
骑士即使倒在对方的剑下也死而无憾,舆论为之喝彩,但知青若倒下了,本人死不瞑目,社会更要严厉谴责,不会道半个好字。
此时一个小个儿戴眼镜的新知青指着河对岸的山丘对周围的人说:“嘿,看见没有,磨盘山公路转弯那里,并排的两座新坟?”
众人有的说看见了,有的说没有看见,其实距离太远,说看见了的只是瞎说或眼睛花。
就问是怎么回事,小眼镜道:“嗨,这段故事,今后如果有作家记下来,肯定精彩,两个知哥争一个死了的知妹!”
有人说:“哦,听说了,就是前两天的事情!”
其他人说:“你莫打岔,听人家讲嘛!”
小眼镜说:“起因是分腊肉。春节国家给没有杀猪的社员每人供应半斤腊肉。
“新台那个叫何幺妹的组上几个知妹,全跑回市里过年去了,耍到前几天才回来,听说保管室还吊起她们的几块腊肉,就去要。
“队长说你们活路不做,把皮都耍脱了回来,有的腊肉!社员也七嘴八舌的起哄、说怪话,何幺妹她们气得哭。
“于是就去约了她们原来二十中学的男生,来了十几个人,去找队长说理。
“哪晓得龟儿队长是脚猪的几巴,硬得很!保管室外面围了上百的农民,手执锄头钢钎给他助威。
“队长造谣说知哥抢腊肉,农民听了群情激愤,发出怒吼。十几个知哥往外头冲,当即被打翻了几个,有两个是重伤,但是都没有死。
“何幺妹本来是站在圈子外头的,并没有被包围,也没得人管她。但是她也跟着冲出来的知哥往公路上跑,一脚踩进田里,陷起了扯不出来,被一钉耙挖在脑壳上。”
旁边一人道:“不是!是她的皮凉鞋陷在田里了,皮凉鞋好贵嘛,她倒转去拣……”
小眼镜道:“有人是这样说,但是我不信,皮凉鞋再贵,唉,反正就这样,抬到卫生所抢救无效,就呜呼了……何幺妹据说很漂亮,而且文静,这次她也没有出面去邀约男生。”
大家无不惋惜,因为周围有农民,不便过分流露愤怒的情绪,只叹息了几句。
又问:“那另一个坟呢?”
小眼镜说:“这另一个坟就更精彩了!何幺妹有两个男朋友,一个姓刘,一个姓缪,就是死了的,叫缪小青,可能两个都是自封的,也可能硬是她的男朋友,她还没有选定。
“何幺妹在市里是孤儿院出来的,没得亲人,他两个就争着要给何幺妹办后事。
“旁边人调解,说一起办,都硬不肯。双方订下协议,各出十个人打群架,在公路上划一根线,哪一方的人全部败退过了线,就算输。还规定只许拿棒棒,不准动刀。
“结果缪小青就被棒棒打死了。”
众人都巴望听到一个曲曲折折的殉情的故事,对姓缪的如此简单的死法不满足。故愣了半晌,才发出了唏嘘感叹的声音,并问:“后来呢?”
小眼镜道:“后来缪小青父母来了,但姓刘的老头是当官的,扳不弯他,而且具体也不是他打死的。家长只要求把两个墓埋在一起,还怕姓刘的不肯。哪晓得这回姓刘的有骑士风度,同意得很干脆。”
于是众人都引颈去望那对望不见的新坟,有记得《孔雀东南飞》的就说:“咦,太感人了!可能坟上要长两株梧桐树,并且会从树上飞出一对新鸳鸯!”
新知青聚在一堆摆得闹热,可是旁边老知青听了这类动人的爱情故事,脸上都显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那样的表情,提不起兴致。
因自文g以来就没开过全公社知青会或社员大会了,熟人难得碰面,老知青乍一相聚,都惊异对方所发生的变化,有的额上都有了皱纹,有的已做了爸爸妈妈,有的已变成彻头彻尾的农民了。
有个知妹抱着娃儿来开会,她脸儿黄黄的,眼圈黑黑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裳皱巴巴的,娃儿却收拾得很干净,一群知妹就围着她说笑,逗娃儿耍。
跛子樊老幺提着个脏兮兮装棋子的布口袋从旁边走过,阴阳怪气地叫道:“嘿,嘿,想生娃儿的围着个生了娃儿的!当了妈妈的围着群要当妈妈的!”
众知妹气得不行,吵着围过来,夺了他的布袋儿,把象棋子扔得遍地都是。又把他推倒在地,用脚去踢。
他痛得啊哟乱叫,忽地鼓起对牛眼睛吼道:“日你娘!哪个再打,老子咒她一辈子不生娃儿,当不成妈!”
举着的拳头、脚尖竟都僵住了,在空中停留一会,扭扭怩怩的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