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初平息匪患之后,为了拓展交通,就将东西两座城门拆除,还拆除了大段城墙,但是南北二门还矗立着。
这一方面由于它们对于交通尚不碍事,一方面由于当时一鼓作气地拆城门和城墙,再衰三竭,未奏全功又被其他事所代替。
又过数年为了大炼钢铁开矿和运送矿石,北门楼这才被推倒。于是只剩下南城门洞孤零零地立着,显得古里古怪。一个纸箱厂,就长期在城楼上挂晒硬纸壳,像淌下的鼻涕。
这城门洞进去的南街和城外紧贴城墙的街道最为热闹。门洞内外有几家茶铺和面馆。从山上下来的彝胞在门洞外街道卖干柴、洋芋和山货。
彝胞无住旅馆的习惯,他们歇卧和进餐都在这里,往往可见其群聚豪饮的快活场面。
门洞内稍远还耸立着一座昔日的教堂,它的年代不见得古老,但是油漆败坏,洋灰剥落。其正门永远关闭着,成个死角,老百姓都自觉地不愿走到门边去,也不知里面变成了什么机关或机关的宿舍。
南门这块地方成了县城一景,知青爱站在这里拍照。背景或取做买卖的彝胞,或取城门洞。
取城门洞时相机景框要尽量缩小距离并加长景深,这样头上就只有门楣,避开了悬挂在上端的鼻涕(硬纸壳)。而背景中不光有城门洞,还有洞中恰好容下的往往被拍歪了的教堂尖塔。
从南门出来的一条公路沿月牙岭山麓伸向月亮湖,后又盘青螺山而上,通往南方的谷风镇,一条支路从山腰插下去连接大明。
这天上午,杨灵到城里来找柳石。前天柳石赶清庙场未回,水秀说他同一批知青到县城去了。陈闻道深恐他受煽动影响试验田的工作,忙叫杨灵去寻他回来。
知青乃是结合了自卑感与优越感的古怪人群。
自卑感不用多述,你如果在城市好好的,有学升有工做,怎么会到农村来?报章词语下乡、下放、下台……还有过去的下野,一个下字就够清楚了。
但在乡下,他们因国家政策的照顾,以及经济、文化、衣着、谈吐等方面的优势,自觉高农民一筹。农村的煤油、肥皂、白酒等凭卡供应,农民一户一卡,知青一人一卡。
日用品供应紧张带来的有苦又有甜,当知青走出供销社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时,手执两块肥皂,提一瓶酒,腋下还夹着一段灰卡其布,凡遇见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内心有一种好象普天下阳光尽洒在了自己身上的感觉,非亲历者又焉能体会到!
知青优势还有其他表现:生产队交公购粮,如果谷子还干得不透,有点返潮,将一撮谷子放在手心内用另一只手掌搓揉米粒不能够纷纷脱壳而出,粮站板起脸拒收。而要是让知青的担子打头阵,拒收的机率就要小一些。
春季栽秧时争水,从来乡与乡之间、村与村之间都要打得头破血流。50年代这种情况有好转。而今各生产队又竞相把知青往风口浪尖上摆,抢水,守水口,偷挖水,真是离了红萝卜不成席。
因为知青是赤条条一无牵挂的单身汉,打得头破血流还可经安办介绍去住院治疗,所以其中不乏拼命三郎,连怯于拼命的也会扮成拼命三郎的样子。
而农民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哪肯献出自己的胳膊小腿去同亡命之徒拼搏?所以知青的袖子一撸,他们就趋避。
知青进县城办事,只要持生产队证明,就可去县安办开个条子,到指定的日昇旅馆住宿,收半价。日昇旅馆一年四季住满了知青,杨灵要找柳石,自然从这里入手。
县城几条大街都满是大字报,墙上和部分门面上贴着,街道边拉绳做一溜儿挂着,人在大报夹缝中穿行。
人们连日来都在看大字报和听大辩论,真叫做万人空巷了也!
杨灵打了一两小时大字报牙祭之后,发现这已是大字报张贴栏的尾端了。
接下来是一家照相馆,风声不妙,照相馆门关着,但橱窗还是亮开的,摆着些照相师傅觉得没问题的放大照片。
正在看,破四旧的红魏兵来了,照门上一阵乒乒乓乓,破门而入。
进去看见挂在墙上和摆在玻柜里的照片,都是些“见得人”也就是符合当下“审美”的照片,甚至连个人的大头照都不见,而以工农兵家庭的排排坐和学生的毕业集体照为最多。
这串蹶起屁股颠来蹿去的小将很快便搜出一批涉嫌“封资修”的照片,含化过妆的、烫过发的和穿西装穿旗袍的。
均在如同捧的是蛇蝎和狗屎堆那样拿得远远地斜上一眼,再啐上两口之后,便掼之以千钧之力地摔在地上,跟着还要在这些破框碎屑的喳哇声中颠蹦几下,真是快意恩仇!
倒也不知哪来的恩,哪来的仇,或叫做取乐子更恰当些?要问相馆师傅为何不将这些“烫手山芋”转移了,那是有许多前车之鉴在先,土改、反等,在转移过程中被截住了的话罪加一等不止,是罪加等。
杨灵来到县安办,见门窗已被砸烂,门歪在一边。室内荡然如洗,连办公桌都搬走了,只有些烂纸片儿,有的在风中打旋,有的贴着地面扑动。
他经人指点,又找到设在农业局内的安办临时办公地点,门却锁着。
刚转身,忽然来了一大群知青,簇拥着害肺结核的安办牛主任和一名工作人员。一问,这群知青是来领大串-联长征路费的。骨瘦如柴的牛主任在办公桌后对问题就像鸡啄米似的点头,手颤抖着不停地签名。
这群知青来自好几个长征队,他们在领物单顶头写上各自队伍的旗号,底下列一长溜队员名单。也有列完之后,同伴又捉笔续上几名的,然后就按人头领取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