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起身,容颜尴尬地说声:“走了,二位过河来耍!”那二位倒是面不改色的。遂将扁担等物夹在腋下,大步走出去。
街上摊子和行人更稀少了,沿街墙壁和铺面都露了出来。墙壁上用石灰刷写许多“打倒某某”、“砸烂某某狗头”的大标语,还贴有无数小标语和大字报。
一张“某某战斗团成立宣言”贴在裁缝铺两扇铺板的中缝上,“保留半月严禁撕毁”,害得裁缝铺只开了小半边门面。
陈闻道就沿街逐张看大字报。大字报内容在他心中激起了情绪的波澜,有幸灾乐祸的,有可堪忧虑的,有心惊肉跳的,有极其反感的,而以幸灾乐祸的居多。
想到在城市里的一些人正左不是右不是,乃至发疯,乃至跳楼之际,我却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好快活呀!他这样想着,简直要飘起来了。
他额头忽然与另一个近视眼的头相碰,细看是袁生智。两人互相笑着点了点头。陈闻道与袁生智只接触过一两次,已觉他好谈政治,且说话太露,容易祸从口出,就要迈腿走开。
谁知袁生智因见他抱着一大堆东西,就好意地把其中几个秤砣拿来提着,然后就指着面前一张油印小报和他评论起来。
果如陈闻道所料,他舌头之下似有万斛泉涌,语言尖刻,嗓门又高,对路人全无顾忌。
听者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可能因感觉到他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辩论对手吧,竟无人站出来驳斥他,有的反而报以赞许的笑容。
陈闻道听一会觉得吃不消了,因为几个秤砣在他手上,丢不开,就趁着他话锋转向另一张大字-报时,把话岔开道:“嘿,我问你,你最近去过大荒沟没有?那里共大建得怎样了?”
袁生智正从大荒沟来,因那里有他父亲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时去耍。陈闻道就和他边说边走,两人的脚同时被一条板凳绊着,几乎摔跤。
茶铺老板因已接近散场了,就将二张矮桌、几条板凳摆在街沿招客。陈闻道顺便就坐下来,意欲在此等候杨灵和柳石。
袁生智付了两碗茶钱。
这时候,横扫四旧之风已由县城刮来。城里十多家茶馆因系藏污纳垢之所,已经被红魏兵查封了,乡场茶馆也到了寿数将尽之时。
本来造返派和红魏兵是恨不得连赶场都取缔了的,因为考虑到赶场天是向农民进行宣传的唯一机会,而且乡场还是各派打嘴仗的好去处,所以尚未革赶场的命。
至于清庙红魏兵迟迟未封茶馆的原因,却比较复杂和微妙。清庙的红魏兵团有二,一由中学的红魏兵建立,一由知青组成。在清庙知青中,“正统派”是少数,这些知青同时又是响应“抓革命、促生产”号召的积极分子。
多数知青属于不介入运动的“逍遥派”。另有一些知青则是想趁机捞点东西的“浑水摸鱼派”和“顶董派”。
“顶董”谓偷窃,是个象声词,象扒手心跳的声音,在这里是□□的婉辞。
因清庙后面这几派知青加起来阵容庞大,又大都爱进茶馆,所以当地红魏兵在封茶馆问题上未敢造次,恐怕要等高层对茶馆明确说了话,才封。
陈闻道就和袁生智谈起组上目前科学种田的情况。几个月来,他们在小麦试验田上投入了许多工时,眼下长势不错,可是正面临着缺肥的难题。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化肥是由公社分到各个生产队的,一个队才一丁点,只够水稻育秧。
王昌林曾以本队搞小麦卫星田为由,去向公社多要,吃孙奎骂了一顿,灰溜溜地回来。眼看绿油油的麦苗开始泛黄了,大家都很着急。
袁生智听了笑道:“嘿,要化肥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闻道忙笑着问:“哈哈,你有办法呀?”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袁生智未及答言,却见一人光着身子,只穿一条比泳裤还要狭小的红裤衩儿,露一身白白净净的肉,从茶铺闪出,跑上街去了。
他乃是从茶馆的灶屋内走出,满茶馆都讶异,啧啧议论不解何事,怕是疯子。
原来这茶馆的灶屋后有条窄窄的甬道,穿过去是个后院,院中摆两张茶桌,一伙知在青此打牌。
刚才那穿红裤衩儿的知青姓刁,绰号“刁德一”,又叫小刁。他牌运不佳,盘盘皆输。把夹克衫、长裤和背心脱下来押,又输掉。
当时阳光灿烂,遂坐在太阳下晒着。日渐西移,院内终于倒下一大片阴影,冷得他抖。赢家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这副样子跑到三角地去买两包烟回来,就发还衣服。
众人拍手喊妙,说:“去呀,这会街上女的少了,你撞不到两个的!”
“撞到才好呀,你这身肉哇,像浪里白条,知妹看见才爱哟!”
他脸不红心不跳,抓起钱跑了出去。所穿裤衩乃是用下乡时接到学生们的特殊礼物做成,后面只箍了筷子宽一溜屁股。
下乡时戴光荣花的小伙子姑娘们有接到两三条的,有抓到五六条的,当时珍贵得要命,下乡头一年一直压在箱底。后来就有人拿来做了这种发明,众知哥纷纷效尤。
这里陈闻道和袁生智目送红裤衩儿远去了,又继续谈话。袁生智说:“大荒沟有的是化肥,全是日本产尿素,颗粒亮闪闪的,像小珍珠。麻袋上印的是什么株式会社。”
陈闻道笑道:“株式会社,日语,就是股份有限公司。”
袁生智道:“还印了含氮量保证百分之五十以上。但是你们怎么拿得出来?除非偷。陈兄恐怕不善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