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惇正扶额气恼,忽然听到人醒了,急忙上去查看:“怎么样?好些了吗?”
秋泓双手冰凉,脸颊也冰凉,一点也不像个醉酒的人,可沈惇没有丝毫怀疑,他先是摸了摸秋泓的额头,而后又摸了摸他的心口:“醒酒汤一会儿就来,你若不舒服,我就着人去请太医。”
秋泓看着他,笑了一下:“沈公在这里,我便好得很。”
沈惇心中一空,莫名有些懊恼,自己今日上午为何要在这人面前讲出那些难听话,他叹气道:“你就算是觉得憋闷,又何苦伤自己的身子?”
秋泓扶着床栏,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我担心沈公不肯原谅我,又担心沈公就算是原谅我了,也会对我心存芥蒂。”
沈惇眼神微闪,沉默地看着他。
书房之中烛火荧荧,映照着秋泓那张清瘦苍白的面孔。
自两人相识至今,已有十多年之久,沈惇早已从一个三十出头、姿伟貌英的壮年人,变成了满头花白发的老臣。
而此时,他于灯下看秋泓,也终于看到了岁月在这人脸上留下的痕迹。
“沈公若是恨我,我任打任骂,可沈公若是不原谅我,我不如就此死了罢。”秋泓握住了沈惇的手,“廷议之事,我从未与王吉串通,陛下的责骂,也并非是我指使,不论沈公相不相信,我都求沈公原谅我,就算是念在……”
“念在你我当年,同游揽镜山,在山下铜镜湖中泛舟游乐的情谊。”秋泓轻声说道。
沈惇再无抵抗之力,他昏头昏脑地回答:“我当然会原谅你,凤岐,我怎么会不原谅你呢?”
说完,他不假思索地把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秋泓低低一笑,双手绕去沈惇的后腰,为他解开了衣带。
此后秋泓整整告了七天的假,吓得小皇帝祝微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竟又要出宫上秋府来探望。
好在第八天日讲时,秋泓看着气色尚佳,除了不耐久站外,与从前没什么异样,这才打消了祝微的忧虑。
他捧着暖手炉来到秋泓面前,满脸忡忡道:“先生,这两日倒春寒,朝中大臣多骑马上衙,您可千万别着凉了。”
秋泓接过暖炉,就要跪下谢恩,祝微赶忙托住他的手肘:“之前先生所上的关于为建中大捷请赏的奏疏,昨日沈先生已经回过了,朕也允了,先生今日便可着令礼部去办。”
秋泓一怔,竟真被祝微一双小手给托住,忘记继续往下跪了。
“陛下允了?”他诧异道。
“沈先生说,陆帅在边关多年,劳苦功高,这回小陆将军又俘虏了那文齐和那文禄两个跖部王子,更应入京受赏,朕听完,觉得很有道理。”祝微认真地说。
秋泓笑了,心下难得欣慰。
这小皇帝读书粗糙,常常西瓜芝麻一起丢,平日里又爱玩,总是在日讲上走神,开蒙的书目都得读上一年半载才能听明白,更别说治国的大道理了。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秋泓的话,正如他爹听沈惇的话一般,凡是秋泓所要求的主张,祝微从不反驳,若非中间还有个沈惇挡着,这个朝廷,马上就要成为秋泓的一言堂了。
只是这回令人没想到的是,不仅沈惇顺了秋泓的意,祝微居然也摆出了几分体察民意的模样来,他一板一眼地说:“朕是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之前朕去塘州视察军务,已看过不少燕宁风土人情,若在那等苦寒的地方,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又能如何为我大昇守边关呢?”
秋泓笑弯了眼睛,他俯身拱手拜道:“陛下圣明。”
祝微抿了抿嘴,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段话,是昨夜太监王诚亲口教给他的。
“如何才能让秋先生高兴些呢?”昨晚睡前,祝微坐在床上,等待小太监为他端来洗脚水。
王吉随侍在侧,微笑着回答:“秋先生心系家国,从前让皇爷读的那些书里,就写着能让秋先生高兴的事。”
祝微听完,瘪着嘴,嘟嘟囔囔道:“可朕才不想当个明君,朕就想每日躺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然后……”
然后再找几个清秀俊美的小太监,一起投壶、打马球。
这样的日子无聊又漫长,但对于祝微这个没有半分做圣明君主天赋的小皇帝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在伺候他的大多数人来看,祝微可谓是宽仁御下,尤其是前些年还在南边时,他从没有什么坏脾气,也从不打骂奴婢,甚至有时还会拉着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太监一起游乐。
虽说在登上帝位后,不知他是不是体会出了做人上人的快乐,平日里多了不少骄纵任性的坏毛病,但他仍旧很听宁太后和秋先生的话,在众大臣前,也乐得表现出兼听则明、兼济天下的模样来。
这就够了,对于太宁城内外的宫人、大臣以及天底下的百姓来说,这就够了,起码,祝微不是个昏庸无度的暴君。
但祝微自己心里却清楚,秋泓对他的期望,可不止如此。
“先帝率群臣还于旧都至今也不过六年,大昇上下百废待兴,秋先生为一国次相,所思所想,无不与江山社稷、百姓民生有关。”王吉循循善诱道,“秋先生不辞辛劳,日日为皇爷传道解惑,就是希望皇爷能如那史书中所讲的盛世明君一般,成为人人称颂的贤主。”
祝微晃荡着双腿,往后一仰,躺在了床上。
王吉继续道:“大昇的天下很大,国土也很宽广,而国土之上的黎民苍生都是皇爷您的子民,在您所治之下,或许百年、千年、万年之后,这里仍是中州百姓的沃土,皇爷,到那时,您就是青史留名的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