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令“沈党”们始料未及,包括沈惇本人,都没想到,秋泓竟宁愿丢掉李岫如这个同党,也不愿插手裴家的事。
他到底是在恪守尊师重道的礼仪,还是暗地里另有谋划?
沈惇不敢妄下定义。
但好在是,这“寿国公十三罪”一出,原本闭门却扫的秋泓终于愿意出来见人了,他纡尊降贵地受了谢谦千不情万不愿的拜师礼,又装模作样地去裴府看望了一下他那卧病在床的老师,最后才轮到沈惇,这个已经在他府外徘徊了小半月的来客。
沈惇登门的那日正是个大晴天,秋泓休沐在家,他一人半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假寐,手边放着茶盘和果碟,听到脚步声也不起身,直等到沈惇走到近前,拿叶子去搔他下巴,才肯打开半只眼睛,瞧一瞧自己那多日未见的好友。
“凤岐,你这气色看着比两年前好多了,人也丰润了不少。”沈惇不和秋泓客气,直接一撩衣摆,坐在了树底下的石墩上,又捻起个果子,吹了吹灰,咬了一口。
北都天热得早,这还没立夏,日头就毒了起来。秋泓待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露着双臂的贴身小衫外只穿了一层纱衣,隐隐约约可见他那有些纤瘦的肩膀。
沈惇的视线就停在上面不移开,他摸了摸下巴,说道:“凤岐,我发现你的肩窝里,有一颗红痣。”
秋泓拿扇子丢这人:“沈公少害我的臊。”
沈惇一笑,凑到了近前:“昨日李岱如的娘进宫面见了皇后,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惹得一众命妇也伤心,今个儿圣上下旨,驳回了谢青浦的折子,准备拍板李执发配烟瘴之地。”
秋泓“嗯”了一声,却不言语。
“凤岐,你这招以退为进可是真好,我在这里,你都不想说什么吗?”沈惇故意问道。
秋泓捡起扇子,随口回答:“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惇伸手一拽他,把这正准备撇下自己进屋的人拉到了怀里:“还是在你这里好,后院也没个女子,倒省了来往不便。”
秋泓一抬嘴角,推开了就想要动手动脚的沈惇:“快别提了,我娘上月来京,在我耳边念叨了小半月续弦的事。若非我爹在少衡又惹出了乱子,她少不得再住上仨月,整日耳提面命我速速娶个媳妇,操持家里。”
说完,秋泓心烦意乱地摇起了扇子。
沈惇偏不跟着他的话走,继续追问:“前天,你去裴府,都和你师相说了什么?”
秋泓瞥了沈惇一眼:“沈公希望我说什么?”
沈惇笑了一下:“听说,你劝裴相在他下月六十六寿辰后,向陛下辞官还乡。”
秋泓没答这话。
“凤岐,”沈惇一叹,“有时,你倒是心善。”
自裴烝被轻羽卫捉入诏狱后,裴松吟一直告病不出,眼瞧着马上就是四月十一他的六十六寿辰了。百官们也拿不定主意,这寿礼到底该不该送,这门到底该不该登呢?
若是裴松吟仍旧“赖在”长缨处总领大臣的位置上不走,那“裴家私通邪道”一案怕是要愈演愈烈,就算是曾经与他最为亲厚的同僚吴重山大概都不会上门祝寿;可若是裴松吟在此之前就上疏请辞,保全他最后一丝体面,这寿还是得象征性地祝一祝。
但看现在这情形,裴松吟似乎是打算和“沈党”抗争到底。
“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埋入黄土的人了,何必如此执着呢?”沈惇轻飘飘地说道,“三天前,许珏明那如今在裴氏老家北怀任职的同年送来信,说年前清查两怀耕地,从裴家清出了不少他们私吞的田产。凤岐,我记得裴松吟大儿子在宣阳书院任掌事时,就通过邬家收拢过不少本地良田。”
秋泓坐着不说话。
沈惇看他:“凤岐,我知你是个做实事的人,不屑于和那帮仗着位高权重,各处搜刮油水的蠹虫为伍。裴松吟就是个蠹虫,还是本朝最大的蠹虫之一,等来日你我执掌长缨处,这等蠹虫,势必要一个一个地清理出来。如今,把裴松吟送走,就是第一步。”
“第一步?”秋泓扯了下嘴角,“北怀缙绅遍地,我在南廷时为筹谋军饷,没少派御史去那地方清田清税,可到头来呢?不光竹篮打水,还差点折进去两个御史。那些个树大根深的缙绅士族只要动了他们头上的土,就抬着妇女孩子的棺材板到县衙一通哭闹,五次三番胡搅蛮缠,动辄就是朝廷大员草菅人命,惹得那些不明事理的百姓和他们一起抄起斧头冲撞衙门。淮实,方才你说许珏明的同年在北怀清田,还清了裴家的田,可我当初连普通缙绅的田都动不了,你如何就能查出裴家的田有问题呢?”
沈惇一噎,不说话了。
而就在两人相持不下的此时,沈家管事沈才匆匆忙忙地跑进了秋府宅院,这个个子矮小、面庞黢黑的中年人瞧了一眼秋泓,就要贴上自家老爷低声禀报。
“行了,有事说事,不用神神秘秘的。”沈惇正不悦,一见沈才这副做鬼的模样就闹心。
沈才觳觫了一下,低头答道:“方才宫里传出消息,说,说陛下不见了。”
一听这话,原本准备端茶喝水的秋泓一愣:“什么叫不见了?”
沈才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不见了,就是,不见了。钱公公给我家次相送来的密报,说陛下昨夜就不见了,他们,他们在城里头找了一宿,也没找着。百般无奈,这才,这才……”
沈惇霍然起身,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钱奴儿这石破天惊的消息是单送给他一人的。而现在,秋泓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