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实验室的走廊上,外面是青葱树木,空气中充斥着火一样的潮热,墙上写着“献给宇宙精神”。
“小林,你怎么了?”一个人从室内探出脑袋,是在方才那张照片上出现过的。
林路深摇了摇头。他侧眸,临走前目光似乎在标语上停滞了片刻,只有差不多一两秒的时间。
“没什么。”林路深说着,转身走回了室内。
那行标语,林路深从不喜欢。它又假、又空,根本不切实际。
林路深无数次站在人群中,听他们异口同声地念出“献给宇宙精神”,每一次他都没出声。他只是略带疑惑、用审视的目光凝视着它,心底有虔诚和真心,也有迷茫和质疑。
这种两相矛盾的纠葛,在林路深初来南柯实验室的那段时间,大约是格外浓重的。它像夏季的暑气、燥热和潮湿,抹不去也躲不开,黏糊糊地缠在你身上,刚洗去就又浮现。
林路深苦闷时喜欢看那行字,却又不独是因为这种纠葛。当时脑科学中心的建筑已经完成了一次彻底的翻新,老旧宋体的标语换成了新的、手写的版本,李孤飞写的版本。
有些原谅和理解,并不需要真正碰面。只过去了不长的时间,林路深对李孤飞蛮不讲理的任性和占有欲就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不再责怪李孤飞的离开,对李孤飞不寻常的依赖也同时不复存在;但他仍旧时不时会念起李孤飞,甚至比过去更加频繁。
每到此时,孤独的林路深心境总是平和的。想到李孤飞,他好似在怀念一个绝无仅有的旧日挚友;他们曾经志同道合,后来各奔东西,隔得也许不远却几乎不可能再见了。
然而,这并不重要。和林路深成为朋友的,是过去的那个李孤飞。林路深陷入难关、面临抉择时,他总是会出现;某种意义上,他从未真正离开过。
在再次听闻有关李孤飞的消息前,林路深根本没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们都已经走出了那么长的路,李孤飞已经离他……那么那么远了。
在他们之间,隔着少年时酸涩无果的暧昧,隔着立场不同导致的分道扬镳,隔着研发与监察永不能并肩而立的铁则。
李孤飞应该已经有了新的朋友;而林路深身旁,也聚集了另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在南柯实验室,论年纪,林路深比大多数人都要小;刚进入这里时,他像过去在每一个集体里一样,格格不入。
林路深不是个坏人,却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在他的生命里,自我占据了大半个世界;他聪明且漂亮,于为人处事上却并不伶俐,周身散发着夺目的锋利,总是令其他人感到不适。
这样的林路深,原本一生都会是一只独居动物。可在南柯实验室里,共同的目标让其他人愿意接纳不合群的他,也让他开始学习如何收敛个性、与旁人共处。
林路深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批伙伴,这里才是他永恒的故乡。
除了彻底丧失记忆的杨幻,林路深或许是南柯实验室里唯一逃过当年一劫的人。他本应该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被关起来,意识扔进打不开的深渊,身体锁在找不到的监牢。
梦境在此处开始碎裂。同一具躯体,abyss的痛苦和挣扎,林路深能够感同身受。
他感到过往如江水东流不复返,看到这座大脑里天崩地裂,abyss正竭力维系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保护壳,让林路深能够躲过来自芯片的攻击。
攻击开始加重,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对待林路深,陆原和从没有手软过,尤其是在与芯片相关的事情上。
保护壳像被敲裂的鸡蛋壳,出现一道道裂痕;透过它向上看去,abyss被高高吊起,浑身枷锁、遍体鳞伤,血顺着锁链一滴、一滴地落下,溅在这半透明的壳上时,连半分声响都无。
死亡和失去是煎熬的一种形式;而林路深的煎熬,却是来自于幸存。
林路深的意识逐渐恢复清醒。他仍旧被关在大脑里,却可以透过abyss的眼睛看见外界,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监牢里陆原和与abyss正在对峙,陆原和已然丧心病狂,为了证明自己仍对芯片具有掌控力,他甚至不惜代价宁愿毁掉它;而abyss……他和林路深一样,高傲、倔强、死都不肯低头。
林路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abyss根本不需要经受这些痛苦;他完全可以任由陆原和操纵芯片,躲进南柯系统里便无人再能对他怎样。
这不是abyss第一次舍身保护林路深了。
保护壳越缩越小,逐渐变得逼仄,最后真的像一个鸡蛋壳一样,紧紧包裹着林路深。
林路深蜷缩起来,局促地仰起头,用能动的指头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着壳,向上喊着,“abyss……abyss……”
嘀、嗒、嘀、嗒……
上方并无回声,只有淋漓鲜血一滴一滴地持续滑落。
“abyss……”林路深嗓音沙哑,拼尽全力也喊不大声。他浑身颤抖,最终从口中挣出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哥哥,”
abyss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哥哥。”一滴眼泪从林路深的眼角缓慢滑落,毫无声响。他抿了下嘴,这同样是一个并不难猜的事实。
林路深想起来了,这是一段仅存在于大脑里的记忆。abyss陪着自己长大,可直到二十二岁,他们才第一次互相问好;那是在abyss选择融入系统、成为真正的数字生命的时候。
和其他所有芯片的自主意识都不一样,abyss从没想过替代林路深的意识,去占据这具身体,尽管他从前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