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卞先生的。”虞景明抿着嘴笑笑说,眼神是明朗的,整个事体的前因后果,她心中早已了然。卞先生的肩突然就放松了,顿了一下,笑笑,说到底,没有人真愿意被人误会,更何况是心中有挺有份量的人。卞维文两手又拢在袖子里,微微叹了口气说,神色有些萧然的又说:“董帮办比他心黑,比他手狠,最终也落得这个下场。”虞景明点点头,较之董帮办,卞老二的假以时日,能力不会经董帮办差,但一定会差在心黑和手腕上。另外虞景明也晓得,如果明年墨贤理真要重立仓储制度的话,那码头仓库那边只怕又是一场纷争。码头仓库可不止董帮办这十几间,其它的都各有地主,别的不说,就虞景明所知,自治公所那边也占不少份额,墨贤理一但推出新的仓储制度,必然将侵占这些人的利益,而这些地主为了各自的利益使不得又要抬高租金,如此势步又要牵动整个上海的经济了。卞先生只怕还有一些更深远的用意。虞景明也沉思着。办公室里一时沉寂,虞景明和卞维文两人默默喝茶。外面细密密的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但不大,如雾一般,巷子里人来人往,不用打伞,正是沾衣不湿杏花雨。巷子里,戴寿松还在刮脸,戴娘子从屋里出来,看到戴寿松在钱老六的摊子上刮脸,便走过去,有些没好气的抱怨:“一大早刮什么呢,一夜没回,二奶奶这边还等着跟你商量虞园的事体呢。”戴寿松一夜未回,戴娘子多少有些怨言。“虞园好着呢,能有什么事体呀?再说了虞园现在被江海关封着呢,具体情况也就伟堂清楚。”戴寿松有些不耐烦的道。戴娘子不由一瞪眼:“那你一个大夜未回,在外面做什么?”不怪戴娘子敏感,实在是虞二爷前车可鉴。“我在跑利德的事体呀,你不晓得呀,利德的经理罗切斯被免职了,本来洋人那边是要另立一个经理,给果,我昨天不是陪着大仓先生吗?昨晚半夜里,大仓先生请了我去,要我去利德给他牵线,大仓洋行要并购利德商行呢……这”戴寿松一把拿下脸上的毛巾,冲着戴娘子说,又道:“我这一大早刮脸,也是一会儿要代表大仓先生去利德谈判呢。”“哟,这利德跟董帮办斗,合着两边都没得好呀。”戴娘子不由瞪大眼睛。周围听到闲话的也是一阵喧哗。“嗯,这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后街的卞先生手段了得,先是借虞记走私的风头,表面是针对利德,其实是造势,逼着董帮办出面针对伊丽莎白号,反而把领事馆和江海关弄的不尴不尬,也把董帮办自己的路给堵死啦,董帮办揭露洋人欲截税款的事体本来也是死里求生之局,没想最后卞先生一举定乾坤,生生逼死了董帮办,那位卞先生可是在洋人面前露脸了。利德呢,本以为拉拢了卞先生,可没想,临了又被卞先生摆了一道,若不是他中了卞先生的圈套,半路拦住了盖文参加董家宴,又哪里会逼得董帮办行险招呢,领事馆和江海关事后问罪自然少不了利德了,总之这不叫的狗厉害呀……”一时间,巷子里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大家之前也晓得说董帮办的死跟卞先生有关,但到底于内情知之不详,如今听戴寿松这么一说,便是一些不信卞先生会拿董帮办做投名状的人也不免心中嘀咕。虞景明端着茶杯站在窗边,风有些大起来了,雨也有些大了,打湿了窗帘。永福门的风雨似乎隔一阵便会起一阵,而且越来越大。“卞先生,背负这样的骂名留在江海关值吗,所求为何?”虞景明转过身来,看着依然正襟危坐在那里,默默凝视着窗外老银杏树梢的卞先生。卞维文回过神来,笑笑:“这世上有很多事体哪里是能算得清值不值的呢,也就一步赶一步的走呗,便是所求什么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哪怕没有结果。”卞先生说完,站起身来,冲着虞景明一揖礼:“打搅了,维文告辞。”“我送卞先生。”虞景明也站起身来。“不消得。”卞维文伸手止步。“要的。”虞景明正色说,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没结果,但过程的本身便值得人尊重。外面巷子里的议论声依然继续。“哟,利德这一出事,那陶记岂不要受影响了?”爱珍提了个菜篮子从后街出来,这会儿有些兴奋的说,利德出不出事她没什么高不高兴的,但是虞陶相争,如今陶记遇到麻烦,她倒是挺高兴的,这段时间,虞记一直被陶记压着,她家戴政忙的脚不粘地。爱珍这一说,众人也反应过来,一时间都兴奋了起来,永福门大家都是吃虞记饭的,陶记倒霉,大家自然乐见。正说的热闹,一辆黄包车急匆匆的进来,停在2号门门口,麻三妹下了车,推门进屋。“哟,三妹呀,你这翻箱倒柜的找什么?”屋里倒来钱六婶的说话声。“我找糕印呀,就是以前四海给我雕的四君子糕印。”麻三妹回道。“哦,那个在阁楼里呀,你不是说是四海雕,你留着做记念,不用的嘛?我给你拿去。”钱六婶说着。没一会儿,麻三妹拿着糕印出来,边上黄包车边冲着钱六婶说:“婶儿,今晚我不回来了,李家老太爷要来上海,昨天我答应李二太太要制几笼桂花糕送去的,今儿个便要加班呢。”麻三妹说着,人随着黄包车已经消失在了永福门外。“呢,李老太爷要来上海呀,这利德出事了,陶记这又是想攀上李家呀,这是想在我虞记嘴里掏食吧。”嘉佳这时也从后街出来,手里提着一只手提包,正要去菜场上班,听到麻三妹的话,便有些阴阳怪气的说。“呵,也是瞎想,据可靠消息,人家李老太爷这回来上海是相孙媳妇的……”戴寿松这时刮好了脸,站起身来,整整衣领说。“哟,相哪家的?”戴娘子好奇的问。“还哪家,咱们永福门当家大小姐呀……”戴寿松有些没好气,这虞景明还真是好命呀。这才是真正劲暴的消息,巷子里哄的一下就议论开了……这时,卞维文在前,虞景明在后,两人一前一后正从虞记出来,议论声自也落到两人的耳里。卞维文神色莫名,之后叹了口气,回头冲着虞景明说:“大小姐,同盟会中部总会已经建立,那位谭先生见了报,上海道刘大人只怕会有些迁怒于虞记,这段时间,刘大人的人会借着盘查陌生人口对虞记各分店骚扰,我之前有些担心,不过,有这位李老太爷出面,应该不是问题,有些机会大小姐还是要抓住的好。”卞维文说的诚恳,虞景明却只是笑笑。细雨仍在下,风时时鼓荡,似停未停……生活雨越下越大,虞景明撑着伞站在虞记的铁门边上,看着卞先生扶着老潢穿过圆门洞转进后街。“哟,雨大了……”更夫老罗靠坐在角屋门口,屋檐下的小椅子上嘟喃着说,然后又闭着眼,他打了一夜的更,这时正困着。老罗打更打出的习惯,每每躺在床上反而睡不实,倒是靠坐在椅子上能睡得实一点。“是哩,雨大了,风也大了……”虞景明说。老罗已经打着呼噜。虞景明便笑笑,打着雨伞走到老王头的茶档前:“翠婶儿,给我一碟茴香豆,用油纸包着就好。”每到需要想事体的时候,虞景明便要买一碟茴香豆,慢慢嚼着。“好咧,正好是刚刚卤好的一锅。”翠婶笑站,转身拿了油纸,一个铜勺,从坛子里舀茴香豆出来,那坛子的封盖才打开,茴香豆的味道便入得鼻间。一边,戴寿松刮好了脸,连家门也没有进,又带着戴谦匆匆出了永福门,去了利德商行为大仓洋行做说客,戴娘子嘴里抱怨,却一脸得意的送父子俩到巷口,寿松混得好,她也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