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卞先生那里,一些内情她是不晓得的,但因为麻三妹的关系,她家那口子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要避嫌,莫要跟着永福门那些个风言风语的,不言,不听,不传就好。有些时候,亲眼见的东西很可能都是骗人的。因此,钱六婶嘀咕了一句,便不再说话,提了水壶走到煤炉边,将水壶坐在炉子上,然后拿了块抹布将椅子,椅前,架子等细细的擦干净。“哎哟,六嫂子,我也就这么一说,口气不好了点,你见谅啊,你是不晓得呀,这世间的事情一饮一啄,真是都有天定的,这危机呀往往带来的是机遇……”戴寿松这时也哈哈一笑,走了过来,一屁股就往那椅子上一坐,冲着六婶子解释道。钱六婶已经打定主意做锯嘴葫芦了,便不再接话,一边翠婶却是好奇的回过头冲着戴寿松问:“哟,什么机遇哟?”“有关董家在海关码头上的那十几间仓库你们晓得的哇?”戴寿松卖着关子。“哟,哪那能不晓得,报纸上的消息都传上天了,听说江海关要把这十几间仓库拿出来拍卖,沪上好几位大资本家都看上了,指不定又有一翻龙争虎斗呢。”翠婶啧着嘴道,虽然一个个都是苦哈哈的小百姓,但论起资本家的挥金如土,一个个又都八卦的很,就跟看戏一样过瘾。“呵,沪上的大资本家眼皮子就那么浅的?一个个就都盯着码头上那些仓库了?家,国,天下,这天下纷乱,国将不国,民不聊生了,这些大资本家就没有一点情怀?虞景明那丫头写了一封感谢信给伊丽莎白号,那头上就戴上了洋狗子的名号了,那些个大资本家哪个不爱惜羽毛?如今,洋人虽然对于截留税款的事体矢口否认,但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洋人那点小九九,这个时候,那些个大资本家会去捧墨贤理的臭脚?也不就是一些个不入流的在那里搅风搅雨的,呵,还龙争虎斗呢……”这时老潢从后街过来,正好窗过圆门洞,听到戴寿松和翠婶的话,便没好气的说。众人看了老潢,往日乱糟糟的头发梳的齐齐整整的,还抹了头油,头皮青白,一根辫子油光发亮,穿了一身石青绸地的四开,马蹄袖长袍。这长袍什么袖子,几开是有讲究的,民间一般不穿马蹄袖的,而民间长袍是二开,王室和职官是四开。所以老潢今儿个穿的是相当讲究,长袍的外面又套了那件黄马褂,虽瘸着腿,但他手里托着一只供春小壶,迈着官步,倒有气派的很。“老潢,这是要做啥?是不是宫里的小皇帝终于想起你了,要请你去封候拜相了。”几个平日贫惯了嘴的茶客打趣起来。“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现在别说封候拜相,就是宫里拿八抬大轿抬我进宫坐龙椅我都不去,这太阳呀,就要落山了,我呀自今儿个起就穿着一套长袍马褂,然后用这太阳落山前最后一抹余辉酌酒。”老潢说着,就举起手里的供春小壶灌了一口,一股醇厚的酒香便弥漫开来。“哟,杏花村的汾酒呀,卞家兄弟可真是发了呀。”李大夫正坐在茶档边吃茶,闻到酒香,倒是有些讶然的说,他是大夫,酒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酒,但对于李大夫来说也是一味药,那气味李大夫自然熟的很,只这汾酒一般只在大酒楼有的卖,价格也不菲,卞家两兄弟对老潢还真没的说。“卞家兄弟可不就是发了嘛,发人命财呀。”李大夫话音刚落,戴寿松就接了话,他之前的话说一半就叫老潢打断了,这会儿自然要找回来:“老潢,你说一些不入流的在那里搅风搅雨的是说卞老二吧,董帮办虽然是自杀的,但这里面卞家兄弟敢拍着胸脯说跟他们一点也无关?如今董帮办尸骨未寒,卞老二就又打起码头仓库的主意了吧,也不怕董帮办死不瞑目。”戴寿松音调半阴半阳的。“哟,这么说,荣兴没有打码头仓库的主意呀?”老潢咧着嘴,斜着眼扫了戴寿松一眼说。“荣兴那可不叫打主意,董帮办本是荣兴的合伙人吧,码头仓库本就有荣兴的一部份,要不然,江海关那边能同意竞价时给荣兴优先权。”戴寿松不屑的反问。“是哟,这会儿晓得董帮办是合伙人了,只不晓得当初卞老二拆穿鸦片事件时,是谁把董帮办推出去,又是谁伙同威尔对董帮办步步紧逼的,这明明是有的人过河要拆桥了吧,还有这回董帮办出事,卞老二鞍前马后的,最后也还是靠他自己带着永福门的小伙子才拿下一份地盘,卞老二发是发了呀,可也是拿命拼来的。可有的人却是坐享其成哪,戴寿松你在这里面也混的风声水起吧?不过呀,我老潢这辈子活的虽然窝囊,但瞧的事情却不少,洋人那边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呀,码头仓库那边若真是个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人家洋人做啥要拍卖好了你们?不晓得自己拿下口袋,闷声发财呀。别得意忘形,小心阴沟里翻船。”老潢眯着眼,说完又一拍桌子:“这汾酒好是好,太少,终不爽快,老王头,给我上你家的红薯酒,大碗上,今天老潢我不醉无归……”“哟,你这疯子,你就遭贱你身体吧。”老王头摇头。“快点,人生不得一醉,无趣。”老潢酒未醉,人已醉。“真是个老疯子……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见不得别人好。”戴寿松骂骂咧咧的。“人家老潢的话未必不对,总之小心一点,洋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钱六叔道,又说:“你赶紧起身家里去,别占了我这椅子耽误我做生意。”之前戴寿松挤兑钱六婶的话,虽然也是自家婆娘多嘴了,但钱六叔心里却也还是不痛快的,对戴寿松自也冷淡的很。“可不是,好好的钱财洋人自己不发,卖给你们发财?”翠婶抓了一把茴香豆在嘴里嚼着,也说。“对个屁,董帮办虽说做了一些走私,和公器私用的事体,可他给江海关洋人那边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远的不说,就近的,若没有董帮办拿下江海关前副税务司彼得,就凭墨贤理,现在只怕还在跟彼得扯皮中,哪有如今这样一人当家的局面,便是那些走私,背后不也是各洋人商行嘛,董帮办不过是赚点利钱,墨贤理他们明显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如今墨贤理他们虽然拿着贪污,走私说事,可若他们占了这十几间仓库,那墨贤理他们到底是为了江海关吏制清明?还是为了谋夺别人家财就说不清了,更何况,之前老潢也说了,江海关那边不承认有截留税款的事体,但这事体已经激起了民愤,洋人又哪里能不顾忌,所以这码头仓库就算是聚宝盆,墨贤理他们也不可能贪心吃下的呀……”戴寿松这边说着,却挪了一下屁股,并未从椅子上起身,而是背脊往后靠,后脑搭在椅背上冲着钱六叔说:“老六,哪个要耽误你做生意?是你在把生意往外赶吧,我这是要刮个脸,一夜未睡,胡茬子全出来了,给我弄弄清爽,我一会儿还有重要事体。”“哟,那你不早说,得,你坐好,我弄热水。”即是生意,钱六叔自然没有不热情的。转身提了炉上的水壶倒了热水在盆里,搓了一把毛巾给戴寿松洗了把脸,然后把热毛巾缚在他的口鼻处,然后拿起刮胡刀,在皮垫上划了几下。戴寿松后脑靠着椅背,眯着眼,温热的毛巾缚在他脸上,倒是舒服的很。“哟,你这一说,倒也在理。”翠婶这时接了话,细品着戴寿松的话,似乎也是这么回事。“对了,眼下可就有一个发财的机会,大家都是邻里,别怪我不讲情面,不跟大家提哟。”戴寿松突然想起什么,睁开眼,侧过脸跟着翠婶道。“别乱动,一会儿划破脸可别怪人。”钱六叔没好气的说,刮脸的时候就最不耐烦客人乱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