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室内北侧一隅的漏刻也露出八十三刻,郗氏、杨氏与王氏都从仅供一人跪坐的坐榻起身,要先回住处去休息。尊长离去后,谢宝因、袁慈航、林妙意接连以手撑着案面,先后跪直身体要站起,回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林妙意先一步从席上站起,要去穿布履的时候,突然唤了一声:“阿妹?”谢宝因也循声看向和自己对面而坐的人,发觉林却意依旧还跽坐在南面的坐席上,安于磐石,头颅一直低着,露出秀项,衣裾上面还有遗迹。她在涕泪。袁慈航出言相问:“发生了何事?”于是林却意开始陈说:“阿姊就要嫁去吴郡陆氏,我心也不觉忧伤,只想家人再多同处几时。”家中这两位娘子可谓亲密无间,不久就要分别,各在一方,必然难以承受。因为自己在渭城谢氏也有姊妹,所以谢宝因有所感触,她跪直的身体慢慢再度往后坐下,臀股落在坐具上,双腿弯折而跽,莞尔而笑:“那不若谈笑至黎明?”袁慈航也一手扶着腹部,一手撑着案面,重新跽坐。林妙意则早就已经先两位嫂妇屈身,双膝跪在阿妹身旁席面,伸手去握着她交叠置于腿上的手:“不论我以后是谁妻谁母,我们永远都是姊妹。”林却意抬头,破涕为笑。随后,她们举觞对膝,饮酒欢乐起来。谢宝因与袁慈航则开始漫谈陈説其余世家。在侍女跪坐在盆盎旁用竹箸往里面加生炭的时候,乳媪从室外低头进来,来到谢宝因身边侍立,十分恭敬:“女君。”谢宝因微抬眼,侧目而视,然后淡言:“何事。”乳媪的头颅更往下垂去,急切禀道:“女郎在哭,还一直要找女君,不愿意卧寐。”因为林圆韫已经在学语,又十分依恋母亲,所以家中奴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这位女郎想要做什么。谢宝因凝思片刻,内心不忍,命道:“把女郎送来。”当泪眼汪汪的林圆韫被抱着进来室内时,刚去到母亲身边就立马抱住不松手,用脸一直蹭母亲身体。谢宝因看着长女眷恋自己的情态,粲然而笑,然后轻声询问:“阿兕要在阿娘身旁待着?”林圆韫声音糯糯的嗯了一声。跪坐旁边随时侍奉的侍女也笑着给这位女郎脱下布履,又拿来凭几置在女君身后。随即,只见幼童和母亲踞坐在同张坐席。陈说良久以后,侍女低头进来为口燥唇干的主人奉上热汤。众人也渐渐困乏起来,开始靠着凭几欠伸,可林却意还是不想离去,于是便商量博戏驰逐。妊娠六月的袁慈航把全身力量都放在身后的凭几上,率先建议:“共玩樗蒱如何,听说还是源于老子。”林却意放下酒樽:“竟然还跟老子有关?”家学从母的袁慈航少时常看,笑道:“前汉马融的《樗蒱赋》中记载‘昔有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忧’。”在她们说话的时候,谢宝因已经命令侍女去把掷具取来。当看到案面所摆的一堆器械,常居山中的林却意又新奇问对面的长嫂:“这该要如何博?”
谢宝因抬臂饮完汤,望了眼枕在自己膝上的林圆韫,小小身躯侧卧在坐席上,已经熟寐过去,炭火的热意驱散寒夜的冷。她掌心抚摩着,平静开口解释:“主要分为枰、杯、矢、马、五木,这棋盘之上也可容纳一百二十枚棋子,其子又要在盘中摆出沟壑、战阵、军队等来,然后再用五木掷出采数去进攻对方的战阵,而己方也要用矢来防御,博起来与行军兵戈无异。”因此樗蒱起初都是郎君所博,用以磨砺治军才能,后来天下结束大乱,志气不再,既有围棊樗蒱而废政务者,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输掉数万钱,士族纷纷开始禁止族中子弟博此戏,而子弟未曾为此荒废心志的士族还依旧用博戏来磨砺子弟,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比如渭城谢氏、郁夷王氏,其家主以为荒废志气是人之过,与物无关。谢宝因少时就曾在谢贤注视之下,和谢晋渠博过,最后以这场博戏,各自赋文论用兵之道,而袁慈航能够建议博此戏,想来陈留袁氏的家主也是。她与林业绥也曾博过。在漏刻滴完一百二十刻,又重新回到一刻,开始新的一昼夜的时候,家中奴仆在庭院中悬起祈福的彩幡。室内几人也终于博完,彼此望着相乐,因为不博钱财,所以每输一次,都会在对方颊上用赫赤描以斜红,或绘卷草花纹。谢宝因命乳媪抱走还在熟寐的林圆韫,随之手撑几案站起,虽然有坐具佐助,但双足屈坐整夜,不免无力,在短暂静立缓过来后,她穿好坐席旁的翘头履。随后,一一离去。白雪所覆盖的庭院里,奴仆在涤场。居室的门户之外,为防备度朔山中的万鬼前来作梗,于是要立大桃人,在上面画主閲领万鬼的两位神人鬱垒、神荼,再悬索苇以御凶魅。[1]侍女看见雪中走来的女子,低头行礼:“女君。”谢宝因上阶后,直入居室。随侍而去的四个侍女,两个去疱屋预备盥洗之水,两个跟着进去侍奉女君更衣。室内东壁的漆架前,谢宝因抬足,由侍女脱履,穿木屐。一路而行,曳地的三重衣裾被雪所污,然后又张臂易衣,系好腰间长衣带,再留有三尺长,任由其在腰身左侧垂落。在侍女捧着器皿与巾帕进来后,谢宝因迈步到几案北面跽坐,盥洗完便命人取来翰墨与缣帛,伏案写下要馈遗给建邺各世家的丝帛与金银奇宝。其余各郡士族与建邺的往来在岁末,而居于建邺的各士族往来在元日。很快,玉藻端着盛满炭火的盆盎来到室内,放置在距女子五指的地方后,又走去南面,伸手推窗牗。否则,闭则热而闷。写完要馈遗给渭城谢氏的,谢宝因用毫尖舐墨,开口命令下去:“家中奴仆都赐钱一百。”玉藻在领命后,立即去办。当漏刻滴到第八刻的时候,庭院里突然传来奔走急行的踩雪声。随即侍女也急速低头进来相禀:“女君,家主身边的仆从求见。”刚把帛书写好的谢宝因像是内心有所感般,闻言屏息,放下手中笔墨,缓缓抬眼,她所席坐的地方正对南壁窗牗,能够远望素白的兰庭,旁侧的炭火又殷红到像血一样在熊熊燃烧。把右掌置于隆起的腹上后,她颔首。仆从疾走几步,径自在女子前面伏地而言:“家主在兰台宫染血,归家后便一直在书斋,禁止侍奉,惟恐身体有损伤,还望女君前去劝导。”谢宝因在几案之下的左手也随着仆从的每一字慢慢紧握,气色泛白。【?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