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一点也未觉得痛,但在卫觎渐渐沉下去的呼吸里,反应过来,抓拢衣领,去接药膏。“我自己来,你莫看了。”她雾色漫澜的桃花眼转瞬清澈,柔媚褪去,语气冷酷。卫觎注视她刻意别着头不看他的样子,如画的眼尾勾起一丝冷媚,说不用他就舍得不看一眼,好生果决。是个大人了。小小的瓷合子在他手心里捂得更热,没交出去。她好像不知道,那只纤巧玉手紧攥衣襟透出的小小力气感,更能引发人撕毁布帛的遐想。不过他的东家散尽家资后作风节俭,他也没不要脸到那地步,卫觎瞥垂眼眸,轻轻勾回她的脸,用无声的眼神示意她。他高挑的身量杵立在榻前,簪缨沿榻而坐,本已矮了一头,加之她衣衫不整,眼前人却冠带整齐,气势又弱半分。簪缨被勾着脸儿,对上卫觎流转得十分无害的眼波,薄唇无声嗫动,仔细分辨他的口型,是说“要看”。卫觎就用那种眼神刮着她,根本不出声,是奔着勾人魂去的。簪缨心旌摇曳,一时竟被蛊惑。她心里左右摇摆了几回,终于,立场不是很坚定地松了松手指,口中还迟疑:“你莫纵着自己……”“没有,我清醒着。”卫觎得以再次拨开她衣领,腻雪含香的春光入眼,衬得那几处痕迹更加明显,他神色如常,“我的错,我弥补。”卫觎剜了药膏,化在指尖,拂羽一般轻抹在她肩上。簪缨很轻地瑟了下,他给的痒比那点微不足道的疼更严重,她纤睫霎动,无意对上卫觎腰间的粹玉带。一条腰带而已,那么楚谡俊遒,她脸更热了,偏开头盯着榻头的几案。“卫伯祖公……”女子松松拥着堆叠到胸臂处的衣衫,露出的里头小衣,与院外新开的晚春桃颜色正相宜。然她不觉自己被占了便宜,反而怕招惹对方发作,那么乖地一动不动,想起她昨日忘说的一件事,“他老人家不能再留建康了,得接出来。”卫觎手下的动作微顿,只觉这辈分乱得很。“阿奴昨晚睡前问过了,忘了吗。我已派人去接应。”他与老头子的私怨是自家事,岂能留待旁人要挟掣肘。“是么,我没印象……”簪缨松一口气,回想昨晚在卫觎怀里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还是硬撑着想多同他说几句话,后来无意识呓念什么,都不大清楚了。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今早,“早起睁开眼没看见你,我还当是一场梦。”这时卫觎已为她涂好了肩上的淤青,给她的衣襟拢拢好,又弯腰掀起她小衣的下摆,腰上也没落下,口中应:“不是梦,我回来了,不想再离开阿奴。”他的手指落在簪缨紧致的腰肉上,簪缨轻嘶一声,才觉腰侧比肩膀更疼,奇怪的是昨晚竟毫无察觉。她低下头去看,正巧卫觎俯低的头就在她颈窝位置,两人蹭在一起,如同耳鬓厮磨。卫觎:“不过我昨晚真做了一个梦。()”簪缨在他耳边问,≈ap;ldo;梦到什么??()『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梦到我阿姊了。”卫觎专注地涂药,“给了我一巴掌。”簪缨微怔,而后呼出一个会心的笑音。“卫娘娘那般柔善之人,小舅舅怎可抹黑她。”她没有心理包袱地莞然道:“不会的,卫娘娘不会怪罪,他们——都不会的。”两家结过金兰义,她的阿母和卫娘娘情同亲姊妹,她与卫觎便是名义上的舅甥。簪缨到现在仍改不过口,还是习惯叫卫觎作小舅舅,可,那又如何呢。她既认定了这个人,她就是要他既做她的小舅舅,也做她的情郎。将来,还要做她的夫君。她已想好了,商队的人必须要在西域毒龙池莲花开前准备就绪,相信卫觎也会派亲卫前去准备,既然曾经摘下过一朵,那么这支年一开的水莲是志在必得,不该出错,也不能出错。至于佛睛黑石,她从未放弃寻找的希望。假若到最后的最后……当真无果,她手里还有十几颗舍利子,葛神医如今游方,不知何往,她暂且找不到人问这舍利子是否能抵得佛睛黑石的药效,假若不能,六味药已齐,能否用别的药材代替?纵是千金之物,纵是万难之法,只要能留住小舅舅的命,她便在所不惜。她连这些困难都不怕,又怎会怕闲言碎语。卫觎唇角轻噙,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他上好了药,屏沉的呼吸终于可以喘出,规矩地给她系好衣带。余光见女孩垂着的两只赤足轻轻晃荡,甚松快模样,他一哂,又顺手给她套好罗袜与软舄,拥着她起来,一拢入了怀。溶淡的眸光居高临下点着她,“你是什么都不怕。”少时他被阿姊和素姊收拾,这小豆丁不是装憨自保就是偷眼看戏,哪一回帮过他。卫觎如今是不太能多想从前了,梦由心生,他之所以做那样的梦,只能说明他自己内心深处觉着,他攫夺了小他十岁的阿奴,有一种隐秘的罪恶感。然廉耻归廉耻,人伦礼法阻不住他,他爱她,就要她。卫十六此生做下的桀骜叛逆之事何其多,若他身体无恙,怕此时早已大操大办明媒正娶了她。——还轮得到旁人弄鬼?屋外栽种的晚春桃叶子莎莎响,簪缨任由他轻拥了片刻。暗中不忘摸他脉腕,虽温度无异,脉搏也平缓,她亦不敢多耽,如一尾狡黠的游鱼脱出他的怀抱,理鬓退开一步。“阿奴长高了。”卫觎眼神深渺,如喟似叹。
簪缨一愣失笑,也借着晨光重新仔细地打量卫觎。两人再亲密的事都做过,却仿佛此刻才如真正的初逢。昨夜月黑更深,今朝风清日白,那些急切的,热烈的,黏稠的浓情过后,他们静下来观察彼此的目光交汇,相濡以沫。只是簪缨()悄悄比了比,再高,也只才超过他肩膀一点点啊。·卫觎收复洛阳的消息传回南朝,举国轰动。尤其京城建康,北帝的首级至今悬于朱雀桥头,无论士人还是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每每从桥上经过举头,皆不自觉挺直脊梁,人心大振。然而就在坊间庆贺之时,朝中却上下惊忧。如今晋帝李豫病笃,每日清醒的时辰不过四刻钟。李星烺不是李豫精心栽培的李景焕,既无胆略也无手腕,太子主不得事,早朝停朝已久。于是两省的王逍、陆抗、卫崔嵬,公之一的太傅顾沅,加上稽留京师的蜀亲王李境,组成个临时廷议,每日政由此出。这些人各有立场,往常对于卫觎在北面的战事,以及各州军政都互有辩议,然今日的争执格外激烈,为的是大司马提议迁都洛阳一事。“国鼎断不能轻动。”王丞相的反对意思很明确,态度也很峻刻,“大司马固然兵力披靡,立下不世功勋,然而洛阳初复,还不稳固,此时轻率渡江迁都,于国不利。”这是明面上的说辞,实际上,谁不知卫觎早已不受朝廷羁縻。兖州在他掌握,洛阳城内此时也必由他分兵驻守各路城门,南朝君臣就这么过江去,与一脚踏入其彀中何异?焉知,卫觎不会行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勾当。王丞相目瞟老神在在的卫崔嵬,沉声道:“依某之见,京都暂不宜动,可另派节度使赴洛阳,整治诸般庶务,待北方一切安平,再议不迟。”卫崔嵬似没留意丞相的眼色,没有开口,尚书省右仆射陆抗先是不赞同地一笑,“明公未免想当然耳。公可忘了,去岁朝廷曾派监军去往兖州,代天子行假节,结果大司马——咳、”他看卫中书一眼,把不听调也不听宣几个字咽回去,“什么也没说,就让那名监军连骑了天北原大马,把他一副身子骨都骑散了架,监军回来后看见四条腿的就晕,至今坐不了牛车。”陆仆射看出王丞相到了这时还困兽犹想斗,想派使节入驻洛阳,妄图与卫觎分庭抗礼,节制其权柄。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莫说一个小小节度过去,卫觎有得是法子折腾人,便是南朝整座朝堂搬过去,那卫觎正眼看得见哪个?此子已是功高盖主,封无可封了。再说那青州还有个唐娘子,这一年来奔走经营,同样气候大成。朝廷曾想抑制唐氏,向青州之东的海域邦国连下谕诏,禁止与唐氏贸易,又遣使通传给青州各大堡主,强调豪强与巨贾勾连,无异谋逆,令众不可接纳唐娘子在青州经营。然而南北之势从来是此消彼长,卫觎在中原腹地连连得胜,势不可挡,那些地方势力个个都是人精,自然要将与他关系匪浅的唐娘子奉为座上宾。朝廷的限令也许给唐氏造成了一定损失,却没挡住唐氏小东家将青州收入囊中的脚步。听说,蓬莱岛筹建起的水军,飞艋舴已不下百只,艨艟、楼舰更具百艘有余。青州水军,豫州游军,再加上兖州骑军,何止珠联璧合!陆抗前不久还听说宗室中人的抱怨,说废太子何有眼无珠之甚,废皇后何以刻毒短视之甚,若使天家有唐娘子这位儿媳,岂来今日覆国之祸!当年富可敌国的唐夫人尚且有卫皇后与之结义,交好制节,而如今,谁人配得与唐小娘子讨份交情?这些活在粉饰太平中的贵幸老爷们,直到此时,才遽觉天象已经变了。陆老身为江南本土的世族,当年大晋攻灭吴国,陆氏祖上不得已弃吴投晋,而今轮到晋朝气运衰淡,他对大司马篡不篡位,其实看得很开。谁做皇帝,也缺不了臣子。若非王丞相谨慎老成,自打北方捷报传来,便派私部看牢了京畿各大世家的风吹草动,陆抗都想派族中子弟先行渡江,去洛阳投诚,哪怕在大司马面前混个脸熟也好啊。目光精矍的蜀亲王沉默许久,开口:“皇兄病重,无论何举措,都无法急在一时。大司马战胜胡族,夺回洛阳,是汉家之幸,是功。此功哪怕冠以旷世二字,名留青史也不为过。不若且令其在洛阳,继续为我朝驻守边疆,同时修缮洛阳宫闱,待皇兄病愈,再议迁都。”众人都听得出所谓“待帝病愈”是个托辞,蜀亲王的意思,是个拖字诀。他作为掌领蜀兵打过实战的王爷,以将军的身份,肯定卫觎立下的克复之功,他自认换作是他北伐,打不下洛阳。但是同时,卫觎麾下的数十万控弦之士,也实打实引起了他这位李氏宗亲的忌惮。李境赌的是卫觎才成为万民景仰的战神英雄,不敢毁去自己一世声名,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兴战火,做这个乱臣贼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也没把握与卫觎兵戎相见。至少现在——李境不着痕迹看向眯合着眼似乎快要睡着的卫崔嵬,他老子还在自己眼皮底下。“岂可放纵至此。”王逍万难同意,一脸肃色,“卫觎羁北,统管洛阳,这与之前的南北两个朝廷划江分治何异!大晋已兢兢在江左防御北胡百年,而今,又要继续惴惴防他卫氏不成?”他当着卫崔嵬的面直言,一振大袖,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顾沅与卫崔嵬二人,“二公何以不语?皆言知子莫若父,卫公,此事与尔休戚相关,何以也片言不发?”卫崔嵬听了,睁开眼半笑不笑道:“脑袋发沉,想不起什么说辞来。”面沉似水听着几人吵了半晌的顾沅,转头看他一眼。王逍睨目相视:“颅何以沉,莫非公心惴惴,夜间难以安眠?”卫崔嵬摇头,扣指轻弹玉冠,“能扣的大帽子都叫你们扣完啦。”王逍皱眉恼然相视。顾沅轻咳一声,给原本有机会成为亲家却终无缘分的老友使个眼色,示意他莫再激怒这群人,缓声说道:“顾某以为,国都可迁,文武官员可奉陛下北渡入洛阳。”阁中蓦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思议钉在顾沅脸上,惊愕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