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静谧的烛火中,簪缨与卫觎相对视,没有迟疑与谦辞地点头,道:“好。”她本就是要去洛阳同他会合的。她一直知道,洛阳不是卫觎志向的终点。从前那个喜欢坐在树上隔着重重宫阙与山河远望北方的少年,他目光所追寻的比太阳更远的地方,是长安呐。秦定咸阳,汉兴长安。长治久安的愿望,正是一代代君民的向往。北胡感风尚嘶马,南朝衣冠何不归。簪缨轻轻拉住卫觎的手,长眉若裁,眸光雪亮,“小舅舅去战,后方的天地,我会帮你看好家。”她懂得他。卫觎的目光深深一动,俯身揽住簪缨的膝弯,抱她往榻上去,只是这一次一步是一步,静缓而踏实。簪缨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不是看家,是管家。”他把穿着柔软中衣的女子放到枕上,撤手时没忍住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而后他自己也搭在榻沿边躺上去,中间隔了一人的空,面她侧卧,枕臂看她。簪缨也学着他屈起一臂垫在头下,面对着他,纤薄罗衣勾勒出一道起伏有致的身形曲线。两人脉脉相视,没有肢体的碰触,仿佛之前狂浪的冲动消失了,反酝酿出一种纯情的意味。簪缨被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卫觎的目光像他孔武的臂力,有着实质的重量,让她觉得安心。她弯起的嘴角始终放不下,听卫觎道:“唐氏这一年被南廷针对得辛苦,你管着豫州的乞活军,青州坞军,还要筹建舰队,处处都是流水的开销,你在信上只字不提,我都知晓。可阿奴给兖州的永远是最新的粮,最好的马,是因你和唐氏这道强固的后盾,这场仗才打得下。南廷敢渡江来占取果实,给他脸了,阿奴,这中原北地,原就是我拿来还你的。”簪缨爱听他说话,枕臂瞧着他,在夜烛下喁喁叙话:“承大司马重信,然二十万大军跟的是你,南北仰畏的也是你的威名。”“二十万军马吃的是姓唐的米。”卫觎用目光一笔一画描摹着她,轻念,一缕幽香忽地飘来,他勾住簪缨的手。潮热的呼吸在两人间弥漫。簪缨莞尔。她心中从未与小舅舅分过彼此,也相信他们之间,到何时都不会有利益相争的一日。只不过她看得清局势,现在谈问鼎天下,还为时尚早。“长安是北魏陪都,鲜卑族的兴盛地又在并州,至少还有两场硬仗要打,这是一事。”簪缨一桩桩算,“你定下洛阳,虽有一小撮魏臣护着鲜卑太子逃去长安,可洛阳的朝堂和世家还在,中枢的规整与北方新收疆域的治理不能懈怠生乱,这又是一事。还有便是与建康的交涉,亦迫在眼前,有实权派的蜀亲王与几大世家在,不会容易。”卫觎安静望着侃侃议策的女子。她眼里还保留着对他的亲昵依赖,可一把嗓音已是清朗不糯,受托大业而不卑,手握权财而不亢,对大局形势也看得极准,娓娓道来,冷静从容。卫觎忽然凑过去抱住她,带着无限怜意轻吻她的眉心,“阿奴,你辛苦了。”起飞的雏鸟要经历多少场风雨的浇淋和筋骨的摔打,才能傲然展开丰满的羽翼翱翔?子婴,唐子婴。她的阿父傅子胥由她代除名籍,以子为氏,这个化名,正是她继承父母之志的心声。婴,又是天下至幼至柔,至纯至真,然在她身上,却有着驰骋天下至坚的韧性。簪缨被吻得轻颤着闭眼,凭感觉抚摸他劲实的腰身,她摸不出哪里有疤哪里有伤,只觉掌心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那么结实。“小舅舅,你也辛苦了。”卫觎打了那么多场仗,从来不指望谁来赞他,唯独被她鼓舞一句,如泡汤泉,浑身舒张,丹田内不禁骚动难忍。他锋利的眼神从她饱满鲜红的唇上一掠而过,歪开头,再一次去舔咬她的耳垂。“叫我什么?”“观白、观白——”每当一场大战结束,卫觎血里的热降不下来,他就想她,就想这样干,却又不敢沉溺于幻想,怕把不住自己。现在他终于可以短暂地卸下盔甲,回到她身边。他完全放肆了。簪缨又在躲,受不了地抵他,被卫觎牢牢按住。他不是要欺负她,是只能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释出他日久根深的思念。他滚热的唇滑到簪缨腻着汗的颈子上,毫无防备被一缕入髓的馥香笼罩住,一道血赤色自卫觎眼底激出。他手下一重。在仅存的一线理智中,他咬牙避开头,撑起手臂退了退。……怎么会安全。她只要在他眼前,没有安全这回事。
簪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正捕捉到他偏头的一幕,一愣,红着脸爬下榻,“我去沐浴。”卫觎眼神轻暗,将她捉回来。这回只是一只手落在她腰上,眼神还避着,气息也不稳,“水凉了。”也脏。簪缨固执地摇头,声音更低,“刚刚出汗了。”卫觎这才反应过来,心里的弦倒松了松,无奈笑道:“不是嫌你,我的阿奴身上——太香了。”簪缨听了这话有些奇异,她为了在外行走方便,已经很久不薰香了。早些时候事情繁杂,她整日在外奔走应酬,回来后还要接着审批账簿,往往一到子时,困得倒头就睡,连一日一沐也不能保证。过去那个一日沐的宫廷女娥,仿佛已经是梦里的人了。她不信地低头轻闻自己襟领,确实无嗅无味啊。她再次看向卫觎,发现卫觎正看着她的动作发笑,锁着她的眼神却是极锐的,藏着一种引而未发的侵略性。簪缨心口啵地一跳。那个重逢以来被她暂时忘却,或者说不敢轻提的话题终于不能回避,她凝眉问:“观白,你的身体如何?”卫觎眼睫微垂,既然心意都与她说开,没有瞒她的意思。“去年偃师关得胜,喝了第一口酒,然后就忍不住了。”去年吗?簪缨目光茫然须臾,心里有一羽拂过的疼,没有追问他发病的细情,马上道:“不怕,西域那边已有商队渗入,虽然通信阻隔,但距离莲开还有半年,有充足的准备时间。佛睛黑石,佛睛黑石我暂且还未找到,但……”“阿奴。”“——但青州是北朝最大的佛教兴盛之地,至少,我在这里找佛睛的途中意外找到了十几颗舍利子,十几颗!这便是有希望的证据。我……”“阿奴。”“——我已托付了昙清法师去寻此物下落。”簪缨的眼神比他更坚定,不容他插口,怕他说出不吉的话,“小舅舅,还有时间的,我们一定可以找齐药引。”卫觎两番没能打断她,最终,定定看着她应了声:“好。”这次回来,他不再用为了她好的说辞回避,许是被她要和别人成亲的事情刺激,他现在对簪缨根本已经说不出第二个字。那不是水到渠成的修成正果,而是洪水漫堤的崩塌将来,让他须得不顾一切抓住他仅存的求生之念,以抵挡那一次次想要吞没他的魇魔。他拉上了她。他不如祖将军,他挺不住了,他别无他法。“我会努力等到那一天。”卫觎漆目烁光,声音沉实有力,说完,明明没有几次却已习惯成自然地又去抱她,却被簪缨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卫觎动了下眉头。“好。”簪缨也回了一声,自己揪了下耳垂,稳心定神道,“那今日你莫在此,睡客舍,我这去安排。”“说什么?”卫觎好像没听懂,高拔的身躯动了一下,似在堵她,灼灼注视一脸正色的女孩。两人皆着一身松垮的寝衣,更因前番的亲密举动揉出褶皱,衣袖搭缠,颇含暧昧,簪缨却认真道:“你的身体此时如火星落上草野,经不得风吹草动。在我这里,你会分心,有违葛先生让你清心寡欲的叮嘱,会加重蛊毒发展。我当初与你定两年之约,也是做好了两年不相见的准备……”簪缨想到自己本要去洛阳,心虚了一下,随即找补道:“即使见面,也该节制,避免情动……观白之心,缨亦如是,只是忍一时而为长远计,好不好?”卫觎能想象到她主事唐氏时,便是如此矜矜正正的模样,与人谈判时,便是如此刚柔并施的语调。他透过这样的簪缨,寻找她一步步嬗变的罅隙。忽便低头忍俊,难为她,还特意征询一句好不好。他忽然觉得,阔别一载,他们之间像换了个个,成熟稳重的是她,自己倒胡搅蛮缠了?下一刻,却是簪缨眼前的光影忽然颠倒个个,她被按回枕上,发丝靡然散开,头顶上方,是一双森黑涌动的剑眸。“我就睡这里,不碰你。”簪缨被这直白的话怔住,扭动肩膀。她方才之言,是白说了吗?正是他见她不碰她,才会更辛苦,如今好不容易相见,她分外珍惜,是要为他身体负责的。小舅舅比之从前的沉忍克制,怎么变得如此多?按着她的手没松,不是一般的强势。两个人静静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异口同声——“把灯吹了?”“那把灯吹了……”簪缨为自己的妥协懊恼地咬了下唇。回应她的是一声气音的笑,带着种说不上来的慵劲儿,好似意满心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