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孟争先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隐隐不愿对方醒酒。在宋潜机醉梦里的那个世界,没有邪佛孟争先,只有千渠孟河泽。他呼朋引伴,打猎郊游,行侠仗义,好不快活。小弟子爱戴他,当地百姓尊敬他,而他双亲俱在,父亲喜欢在街口下棋,晴天去千渠河钓鱼,母亲爱逛千渠坊,会给他裁衣服。真是一场梦啊。宋潜机:“我没记错,你还会在雨中练剑,观雨势磨练剑意……”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仍强撑精神在草庐内布置警戒阵法。孟争先嗤笑一声,转了转手腕上佛珠:“我修欢喜禅,从不练剑。”他忽然出手,打向宋潜机后背,贴了一张符箓。宋潜机这几日与他同行,对他自无防备,登时昏睡过去。孟争先将人扶上草席,喂了一颗灵丹:“睡吧。”又取出一颗驱寒取暖的火云珠,塞进宋潜机掌心。等一切安置妥当,他走到屋檐下,独对一帘潺潺秋雨。他静静听了片刻雨声,待屋内人已睡熟,开口道:“出来。”方才空无一人的暗夜雨幕,忽然闪出十余道人影,跪地抱拳:“尊上!”孟争先皱眉:“小声些。”来人打了个寒颤,更加小心翼翼:“金宫重建章程,请尊上过目。”“西海诸事,请尊上定夺。”玉简递到孟争先手里,他站在檐下批示吩咐几句,末了又叫住众人:“慢着,去给本座找些东西过来。”……宋潜机睡醒时,雨已经停了。清透的阳光穿过密林,照进旧窗框,光斑细细洒了他一身。屋外鸟群啼鸣,声音轻快。桌上多了一碗面,正冒着白色热雾。“醒了,起来吃面。”孟争先坐在桌边,背对着他,低声道:“我小时候贪玩好动,总跟街坊小孩打架,如果打赢了,我爹就要揍我一顿,骂我不该惹是生非。要是打输了,我娘就煮一碗面给我,她说肚子吃饱,身上就不疼了。”宋潜机揉揉眼,缓缓起身,发现自己盖着一张柔软的雪白绒毯,衣服也换成崭新的高阶法袍,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真不疼了。奇怪。”他灵气充沛,旧伤痊愈,通体舒爽。孟争先还在自言自语,而且声音更低:“我坠崖大难不死,也不想再回华微宗。我想回家,可是天南洲距离天西洲太远,还隔着汪洋大海。世道险恶,我修为又弱,等我回到家,已是两年后。”“我到家那天,正是八月十五,团圆之夜,我看见全家人就死在我面前。我记得夜空是红色的,还有橘色的火焰、鲜红的血水、紫红的月亮……”“一个和尚救了我,问我想不想报仇。你也知道,报仇这种事,必须趁早,不然等你的仇人都被别人杀了,你还是个低阶小修士。正道功法进步太慢,我也没处学,就跟那和尚学了一门邪功。邪道功法好啊,十步杀一人,正适合我。三年后我就杀了那群邪修,替我全家报了仇。”“凡事都有代价,我练得功法越强,每年月圆反噬就越严重,近几年,念经已压不住我的杀性。我如果停下不练,我的仇敌会来杀我,我如果继续练,早晚会丧失理智,变成一个怪物。”“邪道之主,我当得有些厌了。宋潜机,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宋潜机披衣下床,坐在孟争先对面:“小孟,你又在念经吗?你刚喊了我名字?”邪佛虽是假和尚,却每夜掐佛珠、坐禅念经。孟争先转过身,望向窗外:“我跟一个醉鬼能说什么。吃面!”碧绿葱花,浓浓鸡汤,点滴香油。宋潜机喝了两口汤,夸道:“你手艺没退步。”孟争先叹气,不知是气宋潜机还是气自己:“我后悔了,早知如此,不该让你喝红尘酒。吃完这碗面,你就走吧。”普通修士喝红尘酒,也要大醉放纵三天,而宋潜机的酒量似乎格外差。“我们不是一起走吗?”宋潜机慢悠悠吃完面,奇怪道,“你是不是走累了?想歇歇?”孟争先背影不动,像忽然下定某种决心,轻声说算了。宋潜机道:“再翻过这两座山,等我们到千渠就好了。千渠风水好,春天有绿色的田野,百花齐放。夏天绿树成荫,满树鸟鸣,你带猎队去毒瘴林打猎。秋天丰收了,你会帮忙晒谷子。冬天下大雪,你和小纪他们砸雪球……”“够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千渠!”孟争先猛然回头,双目赤红,“我不是孟河泽,你也不是我师兄!”宋潜机不禁一怔。只见邪佛白发如雪,眸中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