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他不曾见过她的脸,更不知她的身份,他只认识“何云”。他们因一首新曲结识,共同御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相遇。何云,不,应对叫妙烟更准确。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取这个假名。何青青与绛云,她们本该是敌人,谁会用敌人的名和字。“我能否问宋道友一些问题?”妙烟声音艰涩,字字铿锵,“道友可以不答,但请不要骗我!”宋潜机苦笑:“好罢。”他低头整理阵材。“宋道友是散修,不知是哪里人?”“我出身凡人。一个叫平宁镇的小地方,不值一提。”“你与子夜院监是朋友,不知相识多久了?”黎明前最深的夜覆盖四野,远处传来兽吼阵阵、水流轰鸣。宋潜机略一迟疑,实话实说:“许多年了。”妙烟脑海里莫名闪过另一个人的影子,指甲刺痛掌心,心绪澎湃。千渠名震修真界,不是小地方。修士寿元长,宋潜机与子夜文殊在华微宗相识,区区三四年,远称不上“许多”。不是他。幸好不是他。“今夜你是故意的,你留在这里,想解子夜文殊危局?”“是。”宋潜机又用刀鞘挑起地上一块阵材,苦笑道:“何姑娘就问到这里吧,再往深处问,我是不会答了。”“说来不怕道友笑话,我遇到你之前,一遍遍弹风雪入阵曲,常想作曲者是多大年纪,是男是女,住什么地方,练什么功法,平时喜欢干什么。”妙烟走近两步,“今天见到你,原来你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宋潜机抠了抠刀柄:“姑娘应当失望。”人总会将遥不可及的东西神化。“不!虽不相同,然,始愿不及此。”妙烟说出这句话,自己先怔了。他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长相平平,穿着不合身的法袍,晃着借来的雪刃刀,气质也不如何高贵,有点散漫的散修习气,却不是真无赖。看谁都像看花月,眼中不见美丑,又能为了救朋友,千山万水地赴危难。只有宋寻这种人,能写出那两首曲子。宋潜机心想,这女修聪慧且沉稳,听曲一遍即可引导师妹复奏;又下得苦工,能将一首曲子练习无数遍,如此却在仙音门中寂寂无名。她年纪尚轻,怀才不遇,想来因此郁郁不得志,才被风雪入阵曲拖入迷障。“何云姑娘,你看。”宋潜机将刀换到左手,撑在地上,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斜斜指向天空。黎明前的墨蓝色天空,一弯残月挂在梢头,像一只银色的船,能载人遨游云海。女子低声道:“真好看。”她抬头望去,倏忽忘了她是妙烟,忘了门派内乱,忘了师父,忘了“大师姐”和“天下第一美人”。只知道自己站在血河谷狼藉的战场上,有人指一弯月亮给她看。月亮下面,那人手指并不完美,至少不是一双弹琴的手,手背有灼伤的痕迹,还有一道雪刃刀的伤痕。不知他从前发生过什么事。妙烟回神,移开目光:“失礼了。”“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见好看的月亮。”宋潜机弯了弯手指,“但如果你只盯着这根手指,就看不清天上星月。风雪破阵也好、花月落月也好,还有我这个人,都是这根不重要的手指,不是你的真月亮。”“不止琴曲、音道,世间一切法门典籍,皆如一指。”宋潜机放下手,“因指见月。见月忘指。既然姑娘有缘求仙问道,何必执着浮名表象,当去九天之上,见一见真月亮!”他语气温和带笑,却有潇洒九霄之意。“真月亮。”妙烟喃喃,“我能看见吗?”“姑娘还年轻,又如此聪慧,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只看如何取舍,放不放得下执迷……诶!何姑娘!”宋潜机话未说完,却见那女修身形一震,匆匆奔入冰洞,没了踪影。宋潜机挠挠头,略感遗憾,心想我可能搞砸了。纵使他用遁术追上去,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不知如何再劝。萍水相逢,他可以搭花架,却不能决定一朵花该如何开。恰好收拾完阵材,残月已落,东方大白,他还要去看子夜文殊伤势恢复如何。还未进子夜文殊的冰室,一群青崖书生热情地迎上前,像迎接功臣,围着他捏肩、捶背,若非在冰洞,恐怕还有人打扇。“宋师兄终于回来了!远远见宋师兄与仙音门仙子叙话,我们不敢打扰,便等在此处!”宋潜机看得好笑:“有人来送东西了?”“有!散修队送的是三头虎兽皮两张,花溪派送了灵琼花香膏三盒,说想请宋师兄今夜在那阵中,给他们多留几个空位。”箐斋捧出东西,觉得扬眉吐气,“他们来的时候,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话也好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