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将那些文绉绉的说辞说完,将士们便七嘴八舌地打断了他。“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对!一个字,援军到底来是不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邠州军是不是守皇宫去了?”谢刺史一介文士,最不擅长与武夫打交道,已是汗流浃背,强自镇定:“诸位冷静,听我说……朝廷不会放弃灵州,援军一定在路上了,只是因故迟了几日……”有人冷笑了一声:“迟了几日?兄弟们都快死光了,他们等着来给全城人收尸?”又有人道:“早晚都是一死,与其去阵前送死,不如快活他几日!”这提议引来声声附和。“说得好!”“我们去送死,这些做官的缩在府里好吃好睡!”“都是人,凭什么?”怒火和不平像星火燎原一般在人群中蔓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狗官!”“对,杀狗官!”谢刺史瞠目结舌,如坠冰窟,他虽不如沈使君那般政绩彪炳、才华耀目,可自问在任上兢兢业业、清正廉明,不敢称爱民如子,至少无愧于天地、君主和百姓。他的民望一直很不错,不成想今日当了一回“狗官”。周洵将弓弦拉紧,低吼一声:“谁敢妄动?先问问我等手中刀剑!”他身后的玄甲禁军齐齐将陌刀举高,锃亮的兵刃上有水波般的花纹,映着火光,犹如有鲜血淌过。他治军严明,将士们不敢有二话,但个个积了一肚子怨气,他们不顾性命来援救灵州,九百多同袍所剩无几,若说委屈,谁有他们委屈?带头哗变的押官面露沉吟之色,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禁军骁勇善战,以一当十,真的混战起来未必能占得便宜。可他身后的士兵已经等不及了,纷纷叫嚷:“杀!大不了一死!”“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先把这骗子杀了!”形势已经不可收拾,周洵咬咬牙,便要下令禁军将士动手。千钧一发之际,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门后走出来,却是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莫名有些眼熟。电光石火之间,他猛然明白过来,忘记了尊卑,转头吼道:“进去!”太子妃恍若未闻,仍旧往外走,经过谢刺史身边,迤迤然下了台阶。这时已有不少人发现了这个年轻女子。她穿着绣罗襦石榴裙,满头青丝绾作简单的圆髻,发上的金凤钗在火光中闪着光,凤口中衔的真珠串随着她莲步轻移微微颤动。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容貌极美,有些人恍惚觉得自己似在哪里见过她,却想不起来。她身形纤秀,脸色苍白,看着像是绢帛剪出来的美人,仿佛一阵风就会将她刮走。众人一时怔住,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女子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沈宜秋已经走到两队人马中间,在刀刃和箭镞的丛林中站定。她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你们的手要沾上袍泽的血吗?”她的声音像一脉冷泉贯入众人心里,被盛怒冲昏头脑的将士们猛地意识到,他们虽分属两军,却是并肩作战,一起守卫灵州城的同袍。带头闹事的押官回头看了一眼众人,见有不少人面露犹疑和怯意,不禁恼怒,瞪着沈宜秋道:“你是谁?凭什么管老子的事?”沈宜秋平静道:“先父姓沈,曾任灵州刺史,我亦是当朝太子妃。”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她是沈使君的女儿……”“太子妃怎么会在灵州?”沈宜秋接着道:“请诸位放心,我以性命担保,太子殿下不会抛弃灵州百姓,一定会发兵来救。”她的声音不高,嗓音清而细,与她的人一样,文文弱弱的,但却莫名令人心安。许多人不觉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为首的庞四郎有些着慌,嘴唇哆嗦起来,强撑着道:“你们傻吗?这女人是假的!定是狗官找人假扮的!说不定是那狗官的小妾!”有人哄笑起来,但还是有不少人将信将疑,在灵州将士和百姓心里,“沈使君女儿”的分量或许比太子妃还重上几分。周洵高声呵斥:“大胆!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受死吧!”沈宜秋没等他将箭射出,轻轻抬手阻止。她不愠不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庞四郎,眼睛映着火光,剔透如琉璃,目光却好像能把人捅个对穿。顷刻之间,庞四郎的布袍已经被虚汗浸透,汗流到他一道道伤口上,不知多少道伤口一起发痒,他喃喃自语:“假的,一定是假的……”他嘴皮子飞速掀动,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终于说服了自己,高声道:“假的!她肯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