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怕别人发现,我是谎报年龄才参军的,14岁我还没枪高,就跑去抱着团长大腿,要他留下我,这种丢人事,我绝不干第二次。团长问我为什么参军,他说我太小,要等他们大人死光才能轮到我这小屁孩上战场,可我死活不放手,我知道,我一放手,就没机会了。我和团长说,我还没来得及教训小鬼子,他们就降了,可我家里人也没了。随便让我做什么都行。他叹了口气,让我做他警卫员,后来他见我识字,又懂点药名,就派我去卫生队帮忙,毕竟药名不认识拿错会出人命的。呵,我也算个文化人了。虽然读过书,老师也说我有天赋,等上了中学要是再努力点,考个大学,也是绰绰有余。大学容易上,可家都没了,上学又能做什么?我学再多知识,能在一方天地里苟活吗?亡国之人,岂有尊严可言?”……笔记本里,夹杂的几页书信和手记零散,行楷夹杂草书,龙飞凤舞,苍劲有力,话却有些幼稚,江南掐指一算,写这些文字时,爷爷不过十几岁,即便是1956年的文字,爷爷也不过25岁。江南放下手里信件和纸业,深吸一口气,幽幽对陈之影说:“印象里,爷爷一直是乐呵呵的老头,每天就爱吃点好的,喝茶,看报,从来没想过,我好像从来没了解过他……”陈之影看着江南放下的纸页,也是一阵沉思,文字带来的震撼不比江南少。内心不知为何涌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所以,你现在正在了解一个熟悉的人一生。我想,爷爷将笔记本放在这里,也是希望有人看到,否则他珍藏多年,你从未发现又怎么会现在才看到?”已经接近破落的纸张,折痕密布,可见藏了很多次。爷爷是否一个人展信多回?又有谁会知道?手心逐渐灼热,像有团火在燃烧,燃烧爷爷的动荡岁月。情深(十三)信纸和笔迹内容都不长,虽然爷爷写的是繁体字,还是行楷加草书,但江南从小看到大,读起来并无压力,“爷爷,年轻时候,性子挺活泼。”她折好看完的几页纸,细心放好。陈之影目光柔和,看着江南,“战争年代的残酷都能写得‘笔锋精锐,举重若轻,读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不过片刻,却能窥见一个人的半生,江南又翻了翻笔记本,里面有各种资料,手写的,剪贴的,一张1949年10月1日的剪报最为醒目,下面画着五星红旗,江南展开报纸,下面只有一行字。“谨以此纪念牺牲的战友们。战友们,我们胜利了!”江南盯着这排小字,内心五味杂陈,一时有些哽咽。甚至能想象当年写下这排字的爷爷,是何种表情。只是一排简单的字,却力透纸背。像是无声的呐喊,像是无声的告慰。“我从来不知道……爷爷的哥哥是什么样,只是听他说起过一次,最黑暗的年代,他和家里断了书信来往,凭空消失。”江南攥着剩下的几封信,一看就是更久远年代的书信和纸页。陈之影拍了拍她肩膀,“爷爷所做之事,是伟大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展开信,跟着他们的脚步,走进他们的年代。”江南小心展开信页。1945年“大姐收到大哥被捕消息后,变卖了家里田地准备去赎人,去了七八日,人没见到,又传噩耗,大哥没了……大姐领了几件衣服就回了家,一回家就病倒了。我很急,去问大夫,能不能给我姐开点药,他们说大姐是风寒,没什么事。我又去郎中那跪了老先生,求他救救大姐,老先生人好,以前也会教我认药名,但他来了之后只是摇头,说大姐人已经垮了,心中郁结难解,我哭着求他,我已经没了大哥,只剩大姐,大姐再没了,我一个人活着,要做什么?老先生看着我们长大的,他也无能为力,只叫我节哀。我大姐还在!我节哀什么?”“大姐病倒了,几个警卫来家里翻东西,没找到什么,临出门又踢翻我煎药炉子,星火引燃柴堆,老何他们都来帮忙救火,大姐无力瘫软坐在院子里,大火烧了一夜才停,我救出来的东西寥寥无几,家里没剩下什么,原由的十几亩土地,现在只剩两亩地,原本准备去赎大哥的钱银,现在却只能用来重新盖房子。可不论我怎么算,钱银都不够。这一夜,烈火烧得可真旺,我站在烈火前,看着大姐背影,突然感觉这火烧的不是房子,而是我这个人。我想起大哥,大哥的遗体没领到,只有几件衣物。破破烂烂的,没有完好的衣衫,想洗净为大哥立个衣冠冢,却洗出一盆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