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玉吉回到仁德殿的时候,迎面撞见一位重臣出来。他连忙停下脚步侧身而立,恭敬地低下头以示尊重。两人并无言语的交流,那位重臣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前行。苑玉吉扭头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目光幽深晦涩。按理来说像织经司提举这样的官职,必须得是天子的绝对心腹担任,不过苑玉吉一直觉得这位名叫苏云青的重臣身上云雾缭绕,或许是和对方久居江北有关。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苑玉吉走进内殿,行礼道:“陛下,奉国中尉已经安置好了。”“嗯。”李宗本淡淡应了一声,继而挑眉道:“方才见到苏云青了?”苑玉吉垂首道:“是,陛下。”李宗本似乎突然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你如何评价这位苏提举?”苑玉吉心中一凛,连忙说道:“陛下,奴婢是什么身份,怎敢评价朝中重臣。”李宗本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悠然道:“随便说说,朕不会怪罪于你。”苑玉吉稍稍思忖,小心翼翼地说道:“苏提举办事勤恳,能力出众,织经司既能在战事中为边军将帅提供情报支持,又能在京中帮陛下震慑宵小,苏提举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有目共睹。”“你倒是会说话。”李宗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缓道:“只谈能力不提忠心,想来你对苏云青还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苑玉吉不只是内侍省少监,他还在天子的指示下筹建一支隐秘的力量,如今已经初具规模。这支力量暂时还未定名,且天子的初衷只是希望能够有另外一个了解外界的渠道,也就是说他们的主要职责是打探消息,但苑玉吉很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支力量肯定会和织经司站在对立面,双方都会以争夺天子的偏向为目标。而他和苏云青注定是对手,这个时候直言对方的不足或有构陷污蔑之嫌。不过他想起之前天子的殷殷叮嘱,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苏提举曾久居江北,奴婢听说山阳郡公在从军之前,便和苏提举往来密切。”点到为止。李宗本似笑非笑地说道:“朕也有所耳闻,他对朕说当年为了追捕伪燕奸细,曾与陆沉有过接触,原本他还想让陆沉以织经司密间的身份行走北地,却被对方断然拒绝,可见当时还只是白身的陆沉心高气傲,连织经司都不放在眼里。”苑玉吉听到这番话便知道天子肯定心有成算,于是恭敬地说道:“原来如此,是奴婢多想了。”“多想不是坏事,总好过懵懂无知。”李宗本抬眼看着他,叮嘱道:“李宗简禀性难移,朕不希望再看到他兴风作浪。”“奴婢明白,请陛下放心。”苑玉吉心领神会地应下。李宗本长身而起,缓步走到那架精美的屏风前,看着上面纹绣的大齐疆域图,视线落在最北边的某地,幽幽道:“最多还有三个月,朕就能见到力挽狂澜扶危救难、大齐百余年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公了。”苑玉吉不敢作声。李宗本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自语道:“回来也好,朕也很想见见你。”……“你小子居然敢抢妹妹的玩具?”被很多人记挂在心的陆沉此刻一脸惊讶地站在榻边,看着虎头虎脑的陆九思撅着屁股,双手紧紧抱着用棉布缝成的小物件。陆辛夷不哭不闹,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哥哥,似乎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对这个东西如此感兴趣。“陆九思,你赶快把玩具还给妹妹,不然我可要打你屁股了。”陆沉的威胁显然毫无作用,陆大少爷听到老爹跟自己说话,抬起头咧开嘴笑得很开心。“嘿,你这小子。”陆沉当然不能真的动手,毕竟陆九思现在才五个多月大,属于什么都听不懂的年纪。最后他只能双手叉腰,无奈地杵在那儿。“行了,忙你的去吧。”林溪有些好笑又有些嫌弃,她现在发现自己的丈夫也非无所不能,至少在带娃这件事上,他就显得很笨拙,与平时的沉稳从容大不相同。陆沉没有坚持,俯身在陆辛夷粉嫩的脸颊上啄了一下,然后转身时看到王初珑的眼神,于是心领神会地说道:“好,这里就辛苦师姐了,我和初珑去谈点事情。”“去吧。”林溪面色如常,又叮嘱道:“初珑妹妹还在调养,你别又给她弄一堆事情做,至少也要过了明年春天再说。”“谢谢姐姐关心。”王初珑温婉一笑,随即便跟着陆沉回到自己的正房。及至书房,夫妻二人对面而坐,王初珑从一摞卷宗里抽出几张纸,递给陆沉说道:“夫君,你先看看。”陆沉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条理清晰地写着对京中各方势力的分析。早在王初珑临盆两个多月前,陆沉便让谭正和渠忠等人停止向她汇报,以免她过度操劳影响到身体状况。,!产后恢复同样很重要,陆沉深知这个时代医术尤其是妇科的落后,前世对这方面亦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无论林溪还是王初珑,在他的坚持下都安心调养,基本没有插手过正事。但是对于王初珑来说,整理出这样一份分析并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她掌握着陆家隐藏在水面下的所有力量,大江南北所有风吹草动都会及时送到她的手里,再加上她从小就展露出情报整合和分析的天赋,心中自有丘壑,逐渐成为本能。陆沉仔细地看着,王初珑开口说道:“夫君说那封劝谏北伐的奏章已经在京中流传开来,我事后一想觉得可能不太妥当。之前叔父派人送来密信,转达天子对夫君的示好,至少证明天子已经认识到一部分错误。但是因为那封奏章的缘故,如果有人在天子耳边进言挑拨,恐怕会引起天子的逆反心理。”“无论有没有那封奏章,李宗本都不会真心想和我修复关系。”陆沉自有考量,温和地说道:“从这一年多朝堂的变化来看,李宗本看似从善如流,实则很缺容人之量。我和他的矛盾根源在于权柄的分割,不是我往前一步就是他占得先机,就像是一场越来越激烈的拔河,基本不会出现皆大欢喜的局面。”王初珑稍作沉吟,随即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夫君真要走出那一步?”陆沉默然不语。片刻过后,他微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你。”“其实林姐姐也猜到了,我们私下里曾经聊过。”王初珑神色恬静,缓缓道:“林姐姐说,无论夫君想做什么,她都毫不犹豫地支持夫君。我当然也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见过太多人心险恶,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陆沉宽慰道:“不必担心。其实我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朝中那些人会怎么做。”王初珑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纸张,轻声道:“夫君,近来我仔细复核过去几年的重要情报,有一个人你要格外注意。”“谁?”“李老相爷之子,吏部尚书李适之。”陆沉目光微凝,他怎么可能会忽视这位青云直上的天子股肱之臣?哪怕抛开李道彦的存在,不谈锦麟李氏数百年的底蕴根基,李适之在新君登基后的崛起速度之快足以令陆沉警惕,更不必说对方现在居然有搞垮右相的实力。虽然这里面有李宗本的默许,但足以说明李适之的手腕不容小觑。只不过他很了解王初珑的性格,这般郑重提及显然是因为其中另有玄机。王初珑又从案上取出一本卷宗,道:“夫君,这是李尚书的详细生平。从他出仕到先帝朝建武十三年,基本没有非常突出的事迹,但是从建武十三年到鼎正元年,这位李尚书在京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尤其是最近一年半,他的地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攀升,竟然已经能和左相抗衡。”陆沉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王初珑继续说道:“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李老相爷让李公绪拜入夫君门下。”陆沉应道:“老相爷一生看遍风云,为家族基业考虑,多安排一条退路不足为奇。”“这样确实说得通,不过我总觉得老人家此举有托孤之意。”王初珑目光清澈,继而道:“以李老相爷的眼光,肯定能看出李尚书的能力与手腕,否则也不会早早选定他为继承人。这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李老相爷对李尚书并无芥蒂,怎会无缘无故提前安排孙子辈的后路?难道他就不担心李尚书因此心生嫌隙?再者说了,托孤之举一般都是无可奈何的应对,李老相爷何至于此?”陆沉看着手里的卷宗,仿佛有一道亮光猛然照进心里。一些不起眼的细节从记忆深处涌现,继而相互缠绕攀附,勾勒出隐藏在阴影中的画卷。良久过后,他感慨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些低估了这位李尚书,多谢夫人的提醒。”王初珑莞尔一笑,柔声道:“夫君日理万机诸事繁杂,为你查缺补漏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不愧是我的贤内助。”陆沉冲她挑了挑眉,狡黠地说道:“晚上任凭夫人处置。”画风变得有些快,王初珑心知他只是不想自己思虑过重,因此还了一个娇俏的白眼,随即郑重地说道:“夫君,此番入京容不得半分大意,我知道你肯定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但是一定要记得,我们在家里等你。”陆沉亦收起玩笑的心思,郑重地说道:“放心,我保证活蹦乱跳地回来,我还等着九思和辛夷那声爹爹呢。”王初珑于是起身绕过大案,主动贴入陆沉怀中,依偎着他的胸膛。夫妻二人并无旖旎之举,唯有心意相通的默默相拥。……热闹喜庆的年节走向尾声。鼎正二年,元月十九。山阳郡公、定州大都督陆沉在亲兵的簇拥中,另有谋士陈循、虎将叶继堂等人与锐士营三千铁骑相随,启程南下。林溪、王初珑、宋佩和一干人等来到城外送行。“都回去吧。”陆沉看着满面不舍的妻妾们,微笑着朝她们挥挥手,随即登上马车。车夫甩出一个漂亮的鞭花,队伍缓缓启程。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人间一片美好。…………:()九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