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陆沉会有如此突兀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开国县男也好,边军都尉也罢,在朝堂上确实不值一提,至少眼下他还没有登堂入室参详国家大事的资格。天子并没有继续卖关子,主要是因为陆沉的回答让他很满意,虽说这个方略不够成熟,稍微有些想当然的幼稚,但是陆沉在他面前很坦诚。这一点尤为重要。一念及此,李端便抬手指着地图的西北面,缓缓道:“朕不会毫无底线地纵容沙州七部,如果他们做得太过,成州都督府自会派兵还击。安抚与打压需要同时进行,否则局面将会变得不可收拾。”陆沉点了点头。李端又道:“你或许在担心,万一沙州七部狠下心打开飞鸟关,放任伪燕和景朝大军南下,借道七部占据的地盘进逼我朝成州,届时又将如何应对?”陆沉道:“臣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对于大齐而言,沙州七部不同于衡江北边的敌人,在处理这个位于西陲边境的忧患时必须慎之又慎。李端摇头道:“朕并不是很担心,伪燕和景朝想要借道云岭,光有沙州七部的同意还不行。你看,云岭南部包括飞鸟关属于沙州七部,北线却非伪燕所有,而是属于代国。”陆沉豁然开朗。借助这幅非常详细的巨型地图,陆沉对当今大争之世的格局能够看得很清楚。齐国西边是沙州七部,从七部掌控的地盘往北而行,穿过茫茫崇山峻岭抵达的地区并非北燕,而是位于北燕西北部的代国。换而言之,在这片大陆的西方,云岭之南是沙州七部,北边则是由高阳族建立的代国。陆沉沉稳地说道:“陛下之意,代国绝对不会听从伪燕乃至于景朝的命令。”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当日在西柳巷杀死刺客的匕首是林溪所赠,她曾经说过这柄匕首乃是代国一名富商送给林颉的谢礼。代国地处遥远的西北边陲,仿佛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陆沉对其的了解十分有限。李端颔首道:“先帝朝元康七年,北方三国联军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城下。在那场战事中,沙州七部的八千土兵殒命燕子岭,让大齐和沙州七部维系上百年的关系毁于一旦。先帝……割让北方数座重镇才让三国联军撤退。然而在他们返回的途中,景朝铁骑突袭赵国和代国,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率领的铁甲军,一战打垮赵国的军事力量,从此让赵国变成景朝的附庸。”陆沉曾听陆通说过这段往事,目光不由得望向地图。北燕以北,代国、赵国和景朝从西到东一字排开。他逐渐领悟到天子的用意,缓缓道:“因为那件往事,代国不会再信任景朝,所以云岭北段不可能让给燕景大军。”“种因得果,当年的恩怨造就如今的局势,这也是朕希望你能明白的道理。”李端站在地图旁边,平静地说道:“对于大齐而言,伪燕和景朝是最大的敌人,而且在此番北疆战事获胜后,景朝已经开始插手伪燕的朝堂格局。像陈景堂这种伪燕老臣被罢官去职,换上来的新锐大臣基本都是景朝的拥趸。”陆沉微微皱眉。李端继续说道:“朕毫不怀疑,景朝对伪燕朝廷的掌控和渗透已经达到令人心惊的程度。或许在不算遥远的将来,伪燕会直接撤销朝廷完全纳入景朝的疆域,朕早已做好收到这份奏报的心理准备。”十三年前河洛失陷,景朝虽然在军事实力上独步天下,但是在治理上存在很大的缺陷,关键便是没有足够的官员,因此新帝登基之后及时调整策略。一方面扶持北地门阀世族建立燕朝,最大限度地削弱各地百姓反抗的意志,另一方面在这十三年里培养官员和拥趸,逐步将他们推上北燕朝堂的高层。这种潜移默化的转变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定力,虽然费时费力却有更好的效果,因为景朝并非是扶持一个傀儡朝廷便不管不顾,反而利用燕朝这个壳子来持续壮大自身的实力。陆沉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他曾听萧望之说起过景朝皇帝雄才大略,又有庆聿恭这等名将辅佐,他的野心绝非江北之地,而是要一统天下令四海臣服。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对方的目的在一步步达成,留给齐朝的时间越来越少。等到景朝彻底消化江北大地,培养出足够多的贤能之臣,再加上厉兵秣马的景廉族勇士,衡江天堑能否挡得住对方的雷霆一击?到那个时候,靖州和淮州必然首当其冲。想到这儿,陆沉抬眼望着神情肃然的天子,沉声道:“陛下,臣认为不能这样被动地等下去。”李端颔首道:“朕已经收到萧都督收复伪燕东阳路的方略,右相也已知道此事,朝廷会尽快推行战前准备。但是,大齐三面皆敌,每一次战略决策都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衡江北岸的敌人伱很熟悉,沙州七部方才也已说过,西南面的南诏国同样令朕有些头疼。”,!“南诏国?”陆沉看向地图,只见齐国的西南面是太平州,与此地相邻的便是南诏国。李端回到御案后坐下,又让太监搬来一张圆凳,自然是在照顾陆沉的身体虚弱不宜久坐,然后略有些无奈地笑道:“南诏国武备孱弱,但是国君和一些大臣对我朝太平州垂涎已久。十二年前朕登基之初,他们甚至派使臣来京,向朕索要太平州全境。”陆沉不由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这未免有些荒唐。”齐国虽然不是景朝的对手,但在当今世间各国之中,论幅员和军事实力仅次于景朝。在陆沉的理解中,假如齐国的实力可以评为十分,南诏充其量只有三分。即便现在齐国只有半壁江山,体量也远远超过南诏国。李端喟然道:“朕和满朝公卿也都认为很荒唐,可偏偏对方就这么做了,因为他们很清楚大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西南方向用兵。对了,萧望之的长子萧林便在太平州都督府担任一军都指挥使,你应该听他说过。”陆沉应道:“是的,陛下。”李端继续说道:“南诏土地贫瘠,大齐从未想过占据这片地方,兼之如今我朝局势艰难,给了南诏国君臣异想天开的理由。对于大齐而言,南诏就像是芥藓之疾,不致命却很烦人,若是处理不好,它也有可能成为边境的隐患。”谈话至此,陆沉对天子的艰难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外部处处都是棘手的麻烦,这里面既有历史遗留问题,也有时局变化带来的忧患。他由衷地感叹道:“陛下要多多保重龙体。”李端欣慰地笑笑,话锋一转道:“虽说朕的处境很不好,诸多掣肘如一团乱麻,但是景朝皇帝也没有那么轻松。方才与你说过代国的存在就像是景朝卧榻边的一柄利剑,伪燕和赵国也不甘心只做附庸傀儡,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条件。再者,根据织经司打探得来的情报可知,如今在景朝的大后方,也就是他们的老巢北面,极北之地有一个苍人部落,时不时能给景朝皇帝造成一些困扰。”陆沉忽然明白天子今日召见自己的缘由。除了当面查看他的伤势,更重要的一点是通过这些谈话,让他认清楚天下大局,从而可以站在一定的高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局限在一城一地。想通这一点后,他不禁心情复杂地说道:“臣谢过陛下的指点。”见他领悟自己的心意,李端不禁面色温和地说道:“在你们入京之前,朕曾经考虑过另外一种安排。你们的爵位和官职不变,在军职前面加上钦赐二字,比如钦赐飞羽营和钦赐锐士营,旁人一看便知这是天子亲军。与此同时,你们的官职前面也可加上御前二字,另赐宫中腰牌,从此以后你们的升迁将会更加便利。”陆沉懂得这种安排的深意。如果李端真的这样做,这十二位边军武将便是天子近臣,他们身上的天家烙印再也洗不掉,这也是从古至今历代君王惯用的笼络人心的手段。李端望着他沉思的面庞,坦然道:“但是朕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朕不希望萧望之和厉天润失望。”希望和失望,仅有一字之差,却已鲜明地表露出天子的心境。陆沉轻声道:“臣明白了。”“今日同你说这些,一者是让你转告萧望之,朕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他在淮州可以放手施为。朕不会让京中的风浪波及边疆,所有对他的攻讦都不会起到效果,朕永远相信他会像杨大帅那般牵挂着天下苍生。”李端平静地叙说着,语调十分坚定。陆沉心中一震,因为他从天子的口中听到“杨大帅”三字。李端又道:“你告诉萧望之,收复旧都之日,朕会替杨大帅平反。”陆沉长身而起,垂首道:“臣遵旨。”李端并未详细解释,但是陆沉心里明白,萧望之一直不像厉天润那样绝对信任朝廷,所以天子才会有这番直抒胸臆的承诺。李端微微抬眼看着他,满含期许地说道:“另外一点,朕希望你能尽快地成长起来。萧、厉两位都督对你不吝赞许,朕相信他们的眼光,这段时间亲眼看到你的为人处世,也认可他们的判断。”他稍稍停顿,正色道:“故此,朕想看到你在边疆大放异彩,成为他们最得力的臂助。带兵打仗这些事情,朕不如两位都督,他们可以教会你更多。朕可以教你的便是眼界二字,只有你站得足够高,看得才能比别人远。”陆沉躬身一礼,缓慢却坚毅地说道:“臣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本章完):()九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