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场大朝会从一开始就显得极其庄重。经由礼部官员夙夜兴寐、翻遍尊谥相关各种典籍,两位宰相全程参与,再由新君亲自拟定,先帝的庙号和谥号终于得以确定,并在今日朝会上昭告天下。大齐高宗明皇帝。这短短七个字便是李宗本和满朝公卿对李端勤勉一生的赞誉之词,也是对这位南渡之君的盖棺定论。群臣思及先帝,不免黯然神伤。那些清贵文臣们接二连三地出列,阐述这短短七个字蕴含的深意,以此来表达对先帝的崇敬与追思之情。高宗乃是先帝的庙号,其含义不必赘述,“太高中世”从古至今便是尊号的典范。明皇帝则是先帝的谥号,这对于帝王来说是极具褒扬之情的美谥。武勋班列之中,陆沉安静地听着那些文臣侃侃而谈。他虽然没有多少学问,这段时间倒也查过不少典籍,请教过薛南亭等人,对先帝谥号的含义并不陌生。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独见先识曰明;能扬仄陋曰明;察色见情曰明。内治和理曰明;诚身自知曰明;守静知常曰明。懿行宣着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昭晰群性曰明。大体而言,“明”之一字或许不能完全概况李端一生的功绩,但是基本能证明他对大齐有再造之功。站在有些喧闹的大殿里,陆沉心里略微觉得讽刺。眼下这些因为先帝离去而悲痛感伤的官员们,如果他们在过往的十余年里不与先帝作对,他又怎会积劳成疾天不假年?无论他们此刻是真心悲伤还是假意作态,李端的逝世至少要有一大半归结于朝中这些大臣。随着纠仪御史出面,殿内渐渐安静下来。龙椅之上,李宗本一直在默默观察着群臣。他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学到的最大优点,便是以静制动的耐心,而想要达成这一点,首先便要学会如何观察和分析将下方近前那些高官重臣的反应尽收眼底,李宗本转头朝肃立一侧的内监颔首示意。内监名叫苑玉吉,乃是李宗本潜邸时期的旧人,先前一直打理着相王府的内务,极得李宗本信任。李宗本入主皇宫之后,苑玉吉顺理成章被任命为内侍省少监,取代了先帝最器重的吕师周。这也是人之常情,并未引起丝毫风浪。苑玉吉有些紧张地上前数步,面对无数道投向自己的视线,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打开圣旨,有些尖锐的嗓音在殿内响起。“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旌奖贤能乃朝廷之着典,显扬亲德亦人子之至情,今有怀安郡公厉天润,宽博谨慎,敦厚行义,通国达体,定国安邦,先帝以为贤。”群臣肃然,纷纷望向站在武勋班首的厉天润。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嘉赏厉天润的恩旨,而且“制曰”代表没有经过中书润色,乃是由李宗本亲自撰写。百官对此自然并无异议,这道圣旨本就不需要中书宰相插手,甚至不必经过群臣的商讨,这并非是李宗本独断专行,因为这是先帝遗诏中的内容,也是李端唯一在生前确定要嘉赏的重臣。这大半年的江北战事里,厉天润的功劳并非独大,至少萧望之和陆沉便不弱于他。先帝之所以单独嘉赏他,只因他拖着病体坚持奋战在边境,以燃烧寿命的代价与景军周旋,自然当得起这份恩典。另外一点,厉天润的病情注定他无法继续在朝为官,其他人则不同,因此先帝将示恩旁人的恩德留给新君。“……忠耿成于天性,臣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故加封尔为魏国公。”厉天润早已出班,垂首听宣,并无半点骄娇之气。群臣看向他的目光多为敬佩,没有一人怀着嫉恨之意。究其原因,厉天润对大齐可谓是竭尽全力,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的代价,这样的人自然能够赢得旁人的尊重。苑玉吉此刻已经镇定下来,他稍稍停顿看了一眼下方的厉天润,继续念道:“其子良玉慈仁孝顺,有乃父之风,于边疆屡立功勋,擢为兵部右侍郎。”厉良玉亦站了出来,沉静地肃立在厉天润身后。苑玉吉忽地提高语调,慨然道:“戴恩纶于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于千秋,尤期永誉。保清修而罔斁,敦素履以无渝。着勉嘉猷,对扬休命,钦哉!”一片肃然之中,厉天润伏首道:“臣厉天润,领旨谢恩!”“国公免礼平身。”李宗本语调温和,继而道:“朕……当日在先皇寝殿之中,为先皇诵读国公亲笔写就的平戎之策,感动于国公的忠义之心,只盼你能力挫强敌平安返京。朕知道你为边疆安稳呕心沥血,早已疾病缠身,故而朕秉持先皇遗命,召你回京疗养身体。今日朝会较为漫长,国公病体恐不能久立,因而朕决定先颁布这道圣旨。”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这番话让群臣有些好奇。都是久经宦海的人精,听话听音的本事不算难得,他们已经领悟这位新君的言外之意。厉天润稍显讶然。李宗本见状便继续说道:“国公可先回府歇息。”厉天润动容道:“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不过朝廷自有规制,臣岂能擅离朝会?”李宗本却坚持道:“无妨,还请国公领命。”不待厉天润继续推辞,他便朗声道:“传车架送魏国公回府。”苑玉吉立刻应道:“奴婢领旨。”陆沉不禁微微皱眉。李宗本这个举动其实不难理解,他自然是想对厉天润施加无上恩宠,以此表明他对先帝的遗命不会打半点折扣,甚至还会更进一步。宫中禁车马,即便是李道彦这个身份和资历的重臣也必须步行,李宗本却召来车架送厉天润出宫,可谓是大齐近百年来的独一份。而且此举不会引来群臣的反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厉天润疾病缠身,再多的殊荣也只具备象征意义,不会影响到他在朝中的地位,更不会影响到朝堂上的势力格局。果不其然,满朝公卿无一人对此有异议。问题在于,这样做未免有些过火,等于是堵死了厉天润将来咨询朝政的可能性。原因很简单,魏国公已经病到需要天子派车架相送的程度,可见他连朝会都无法全程参与,自然只能安心调理病体。偏偏厉天润又不好明言拒绝,否则极有可能引来朝臣的猜忌。陆沉身形微动,便在这时,厉天润抬眼望着龙椅上年轻的天子,看着他那恳切诚挚的目光,从容说道:“臣谢过陛下隆恩!”随即躬身一礼。陆沉只迈出左脚,随即停在原地。厉天润已经表明态度,他便不好插手。“陛下,臣告退。”短暂的沉默后,厉天润平静地说着。李宗本颔首道:“国公静心调养,朕已经让太医院筹措珍稀药材,明日便会送去府上。”厉天润再度谢恩,随即行礼退下。群臣羡慕地望着这位新晋国公离去的身影,虽然知道这是厉天润拿命换来的待遇,但是年轻的天子对其可谓是极尽恩宠。为官如此,夫复何求?殿内陷入奇怪的沉默。李宗本仿佛没有看见陆沉迈出的那只脚,转头望着这位年轻的国侯,温言道:“众位爱卿,其实大齐这半年来面临着极大的危机,若非魏国公、荣国公和山阳侯等人殚精竭虑费心筹谋,我朝边军恐怕无法胜过北方的敌人。若无鹿吴山之胜和雍丘大捷,敌人或许已经兵临衡江北岸,届时江南富庶之地必将陷入战乱。”百官登时醒悟过来,天子是要借着封厉天润为国公的契机,引向江北连番大捷的论功行赏。这自然无法绕过陆沉。出乎他们的意料,天子尚未给出明确的说法,陆沉却先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不敢居功。”言简意赅的九个字,没有丝毫波澜的语调。陆沉主动出班,腰杆笔直地站在百官面前,望着那位龙椅上的君王,平静地亮明自己的态度。李宗本似乎并不意外,他看向神情淡然的陆沉,平和地说道:“山阳侯何必过谦?”陆沉的语调沉稳而又坚定:“陛下,江北大捷是先帝、魏国公、荣国公、刘大人与二十万大齐将士们的功劳,臣只是尽到自己的本分而已,委实不敢居功。承蒙先帝赏识,臣仅以弱冠之龄便受国侯之爵,又领军务大臣之位,实乃绝无仅有的恩典,臣岂敢贪心不足奢求其他?论功行赏确为朝廷定制,然则真正需要嘉赏的人除了魏国公之外,此刻都在江北边境,请陛下明鉴!”他抬起头迎向李宗本的目光,面上没有半点迟疑之色。薛南亭略显担忧地看向陆沉。站在他身旁的李道彦则微微眯着双眼,苍老的面庞上泛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本章完)dengbidwqqwyifanshuyueepqqwxwguan007zhuikereadw23:()九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