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沫阳路,确山城。此地距离西南方向的雍丘尚有百二十里,庆聿恭亲自率领的三万五千景军便在城内暂歇。按照最初的计划,这支景军会开赴雍丘北面二十余里的柏县,以此来牵制靖州军主力,从而减轻雍丘守军的压力。然而他们才来到确山城附近,南边就传来朱振叛变、雍丘失陷、牛存节等一众将领被俘的噩耗,庆聿恭当即下令大军止步,进入确山城暂时休整。城内一位颇有眼力见的陈姓富商主动献出大宅,自家人全部搬了出去,毕恭毕敬地请庆聿恭下榻。偏厅之内,庆聿怀瑾认真地整理着幕僚们送来的军情分析,从中挑出较为紧急的放在大案上,交给庆聿恭判断。大半个时辰之后,庆聿恭看完最后一份军报,平静地说道:“厉天润这一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庆聿怀瑾自然清楚雍丘那边的情况,她想了想问道:“父王,厉天润接下来会不会死守雍丘?”“会,但不会是全部主力。”庆聿恭抬手端起温凉的茶盏,缓缓道:“雍丘城墙高耸坚固,城内粮草堆积如山,少许兵力就能死守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厉天润没有朱振这个关键内应,无论靖州军多么精锐,想要打下雍丘都得付出惨重的代价,这就是我放任他围困雍丘的缘由。”庆聿怀瑾愧然道:“是女儿无能,没有提前查出朱振的问题。”“查不完的。”庆聿恭摇摇头,并非是在刻意安慰她,继续说道:“当年南齐倒下得太快,很多齐人是被迫臣服于我朝,十来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抹去那些人的记忆。他们当中既有王师道之类野心勃勃反复横跳的人物,也会有朱振这种一心向着南齐的骨鲠之辈。这世上最难猜测是人心,莫说你经验还不丰富,便是田珏亲自出手也无法肃清干净。”庆聿怀瑾点了点头,问道:“雍丘失陷,燕国震动,我军是否还要维持既定的战略?”如今沫阳路战局呈现一个复杂的态势,景军除去跟在庆聿恭身边的这支兵力,余下十余万精锐步骑在数百里的战线上多点出击,不断逼近靖州的各处核心区域。相反靖州军只留下部分兵力镇守大城,主力八万余人集中在雍丘城。就好似一字长蛇阵对战锥形阵。正常而言,景军目前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继续侵袭靖州各地,从而逼迫雍丘城里的齐军分兵各处,其二则是一字长蛇阵从两侧向中间开始收拢,将雍丘城反包围起来。庆聿恭淡淡道:“如果我猜得没错,接下来厉天润会主动分兵协防东西两线,只留下少数兵力驻守雍丘。”庆聿怀瑾讶异道:“难道他不担心父王会调整兵力部署,集结重兵攻破一路?”“你是说效仿他的路数?”庆聿恭笑了笑,摇头道:“他不会担心这一点,因为他知道我肯定会反攻雍丘。”庆聿怀瑾微露不解之色。庆聿恭解释道:“厉天润肯定会留在雍丘城。只要他本人在那里,他就笃定我不会再去别处。”庆聿怀瑾渐渐醒悟,试探性地问道:“因为当年的蒙山之战?”庆聿子弟无人敢忘记那场发生在蒙山一带的惨败,那不仅是景军首次在野外战事中失利,也导致庆聿定含恨病逝,这件事对庆聿氏的打击十分沉重。简而言之,如果厉天润敢留在雍丘城,而且派遣大部分兵力前往东西两线,那么庆聿恭怎会错过这个手刃仇敌的机会?十年前的仇恨和耻辱,深深烙印在每个庆聿子弟的心中。庆聿恭起身来到简易沙盘边,缓缓道:“虚张声势也好,以身为饵也罢,厉天润将选择的难题再度丢回到我面前。如果我不理会他,靖州军已经加固防线,我军无论想从何处突破都不太容易,而且行军踪迹很难隐藏。如果我去雍丘城,一旦长时间无法拿回雍丘,我军可能会遭遇靖州军的反包围。”一边是坐视厉天润占据雍丘并且站稳脚跟夯实根基,一边是冒着被对方里应外合的风险。这是两难之选。庆聿怀瑾轻声道:“父王,不管厉天润是哪种想法,他都必须主动分兵,这一点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分兵就意味着雍丘城内的齐军兵力大幅减少。在真正的战场上想要悄无声息地完成合围极其困难,尤其是两军眼下全线接触的情况下,比如东线的飞羽军等部如果离开正面战场,术不列等人立刻就能发现,他们就算无法及时追击阻截,也能派快马将这个情报告知庆聿恭。如果庆聿恭觉得风险太大,就算他在雍丘城外也可以及时率军撤退,雍丘城里的齐军如何能够拖住他?庆聿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道:“终究是赌罢了。对于南齐来说,靖州和定州都能顶住我军的压力,厉天润还夺下雍丘,就算此后战局没有变化,这个结果已经足够让他们满意。这时候齐帝若驾崩,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朝局动荡。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厉天润给出这个机会,我就必须要接受,以免竹篮打水一场空。”,!庆聿怀瑾难掩忧色。庆聿恭见状却微笑道:“你不必担心,我若想走,厉天润留不下我。”庆聿怀瑾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自然!”庆聿恭目光再度看向沙盘,落在雍丘城的位置上,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厉天润愿意置之死地,那么我和他之间的恩怨是该做个了结。”“传令下去,命众将明日辰时二刻来此候着。”“是,父王。”……江南,永嘉城。雍丘大捷的消息就像一道旋风席卷整座京城。大街小巷无不洋溢着喜庆雀跃的气氛,就连青皮无赖都被这种氛围感染,所有人都以为不可一世的景军步步败退,江北局势一片大好,大齐边军甚至有能力继续北伐,收复辽阔的故土。哪怕是那些有见识的朝臣,也因为这个捷报冲淡了近来心中的忧虑。他们之所以会忧心忡忡,是因为七天前天子忽然停朝。紧接着就有消息从宫中传来,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上不豫。这个消息让很多朝臣如遭雷击,当然也有人悄悄松了口气。好在自从进入建武十五年,天子便加大放权的力度,太子李宗本手中的权柄越来越重,不负监国辅政之名。故而当天子称病停朝之后,太子在两位宰相、几位军务大臣和各部尚书的支撑下扛起治政重任,朝廷的运转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皇宫,文和殿内。李道彦、薛南亭和陆沉都坐在圆凳上。太子肃立榻旁,手中捧着厉天润亲笔写就的奏章,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读着。靠在榻上的李端已经很虚弱,面色十分苍白,但是还没有到只剩一口气的地步,否则太医院的人肯定会出现在殿内。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体内的病痛颇为严重,但是他仍然尽力平静地听着太子的诵读。片刻过后,太子放缓语气道:“父皇,读完了。”李端微微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陆沉。”陆沉垂首道:“臣在。”李端停了一会,喟叹道:“朕不能阻止厉天润,这个时候他也不会听从朕的劝阻。既然他决意以身为饵,并且将雍丘以南的军权交到你手中,那你就去吧。记得路上派人及时联系萧望之,你们二人要相互配合,与雍丘城里的厉天润携手打赢这场大战。”有些罕见的是,陆沉这次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且无论太子、李道彦还是薛南亭都不曾出言提醒。因为他们都知道,天子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多久,陆沉这次离京必然会是阴阳两隔,意味着他肯定见不到天子最后一面。良久过后,李道彦沉重地说道:“山阳侯。”他当然明白这个年轻人此刻的心情。天子提拔他于微末,给予他绝对的信任和无以复加的恩宠,所以才会出现一位二十多岁的国侯兼军务大臣。陆沉深吸一口气,垂首道:“臣领旨。”李端看向太子,缓缓道:“赐他圣旨和兵符。”太子应道:“儿臣遵旨。”殿内的气氛极其凝重,几近于令人无法呼吸。对于陆沉来说,一边是关系到大齐国运、无数他在意的人命运的江北大局,一边是对他恩宠无数、病入膏肓的天子,此番一别就不会再见。这样的选择犹如剜人心肝。但他必须选择。李端静静地看着陆沉,看着这个他无比欣赏的年轻臣子,道:“陆沉,莫要辜负朕。”陆沉眼眶泛红,一挥袍袖,大礼参拜道:“臣陆沉,必定竭尽所能配合厉、萧两位大都督击败景军,必定对太子殿下忠心不改,必定竭力扶保大齐江山。”李端脸上浮现笑意,道:“好,去吧。”陆沉缓缓起身,又对太子一礼,然后转向朝着两位宰相,躬身道:“李相,薛相,晚辈斗胆,恳请二位暂宿宫中。”李道彦和薛南亭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两人对视一眼,李道彦点头道:“山阳侯放心,京中无事。”陆沉又一礼,然后看向榻上虚弱的天子。李端朝他摆摆手,轻声道:“去吧。”“是,陛下。”陆沉将这张苍白的面庞印刻在脑海中,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出这座文和殿。走出这座恢弘巍峨的皇宫。向北。(本章完):()九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