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明确战术思想、确保每个人都清楚自身职责的军议,因此庆聿忠望讲得十分透彻。庆聿怀瑾像前些天那样坐在角落里,望着从容镇定侃侃而谈的兄长,忽然之间从他身上隐约看到几分父亲指挥大军的风姿。在景朝大都的青皮闲人口中,一直有个隐晦的传言,那便是常山郡王的长子和长女明争暗斗,两人都想继承那位大元帅的权柄,甚至比宫里的皇子们闹得更凶。庆聿怀瑾听说过这些传言,她对此自是嗤之以鼻,因为她压根没有争权的心思,否则她又怎会婉拒景帝的恩封?需知在大景朝堂之上,女官并不罕见。故而此刻见到兄长沉稳的状态,庆聿怀瑾心中浮现一抹宽慰,还好他赶来主持大局,要不然自己肯定又会输给南齐那个狡诈之徒。当庆聿忠望指向汝阴城的时候,大部分人茫然不解。谋良虎毕竟久经沙场,立刻反应过来,随之眼神陡然一亮。庆聿忠望注意到谋良虎的表情变化,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继续说道:“或许大家无法理解,为何我要将目标定在汝阴?依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消息,萧望之率领的淮州军主力包围了汝阴城,他麾下至少有镇北、泰兴、广陵、坪山四军,合计兵力在五万人左右。诚然,汝阴城里有三万燕军,按照兵书所云,萧望之需要十万以上的兵力才能攻城,但是你们不能忽略一点,燕军连战连败已经是惊弓之鸟,战力相较平时下降很多。”考虑到这个兵力对比,他将目标设为汝阴城倒也不算轻敌大意。燕军再怎么不堪,只要景军抵达汝阴城外,对萧望之率领的主力展开攻击,城内三万余人多少也能出一份力。然而问题在于共城附近的淮州军挡住了景军的东进之路。这时一位名叫楼朔方明的年轻将领开口问道:“小王爷,你是说我军要先击溃共城东边的淮州军,然后沿着官道进入东阳路?”虽然他没有明言,但堂中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姑且不论景军能不能击溃陆沉率领的精锐,即便他们有这个实力,汝阴城外的萧望之肯定能及时收到消息,然后从容做出应对。庆聿忠望淡然道:“在解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一看共城东边这支淮州军的底细。”他扬手指向官道上的共城,继而道:“这支淮州军包括陆沉的锐士营,以及段作章统率的来安军,总兵力在两万左右。他们先后攻占清流关和饶阳城,损失不算大,我们暂时可以假定他们还有一万八千可战之兵。我问伱,我军主力齐出,再加上燕军的配合,这一万八千人有没有抵抗的能力?”楼朔方明想也不想地答道:“肯定没有!”庆聿忠望微笑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敢继续前进?而且在我派出三千骑兵前往共城掠阵的时候,他们依然没有停下进军的脚步。”楼朔方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因为他们后面还有援兵,随时可以支援这支军队,并且在战场上形成对我军的反包围。”“你说的没错。我再问你,援兵几何?”“这……”楼朔方明陷入迟疑,他怎敢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信口开河。庆聿忠望没有为难他,语调微沉:“从雷泽之战的过程可知,萧望之和陆沉在用计的时候会不遗余力,因此我们可以假定那支淮州军身后,还有旬阳军、江华军和靖州飞羽营,这些合计有三万兵力,再加上锐士营和来安军,差不多接近五万人。”这席话让堂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南齐边军的实力不容小觑,想要正面解决这五万人,河洛城里的景军得爆发出十几年前鼎盛时期的战力。另一位年轻将领卓陀光沉吟道:“小王爷,共城东边若是隐藏着这么多齐军,是不是意味着萧望之麾下主力其实没有那么强大?他如果要强攻汝阴城肯定损失不小,我军若是能赶到战场,取胜的希望极大。”庆聿忠望赞道:“不错。我之所以没有提前派兵阻击,便是希望陆沉率领的兵马离河洛越来越近,离东阳路越来越远。他想重现雷泽旧事,故意引诱我军出击,我们自然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谋良虎适时插话道:“小王爷言之有理,东边官道的地形很适合南齐步卒列阵迎战,我军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冲垮他们的阵型。但是汝阴城那边却不同,萧望之想要攻城必须四面分散兵力,而且城外平原一马平川,非常适合我军骑兵冲击。”庆聿忠望点点头,回身坐在主位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随后说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虽然陆沉这两年声名鹊起,俨然成为萧望之以下淮州众将第一人,但是论军中威望他还无法和萧望之相提并论。击败陆沉或许可以打击敌军士气,然而远远比不上在汝阴城外打垮萧望之。”此言一出,众人的心情猛然热切。他们当然听说过萧望之的威名,当年此人和厉天润一东一西,在极其不利的劣势下挡住景军的步伐,硬生生打出一个南齐北燕划江而治的格局。,!正如庆聿忠望所言,擒贼先擒王,若能一战解决萧望之和他麾下的兵马,陆沉眼下还没有那个名望代替萧望之,淮州军只能灰溜溜地退回去。见众人已经完全领会当前的局势,庆聿忠望便道:“卓陀光。”那位身高臂长的年轻将领起身道:“末将在!”庆聿忠望抬眼看向他,不疾不徐地吩咐道:“你领五千步卒出城,前往共城西边的尧山关接手防务,关里的燕军可以作为你的仆从军。另外,光吉刺此前带过去的三千骑兵会协助你防守。”卓陀光沉稳地说道:“末将领命!”庆聿忠望又叮嘱道:“你要牢记一点,绝对不能出关和齐军作战,同时无论敌人的攻势有多么凶猛,你都要给我守住尧山关。假如齐军绕过尧山关继续西进,你便和光吉刺联手袭扰他们的后路。”卓陀光躬身道:“请小王爷放心,末将绝对不会有半点轻忽。”庆聿忠望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谋良虎说道:“将军,剩下一万五千步卒留在河洛城里,由你全权指挥,我会让庞师古将燕军的指挥权一并移交给你,接下来由你主持河洛城的防务。”谋良虎起身道:“是。”庆聿忠望抬手虚按,目光环视众将,缓缓道:“我让卓陀光镇守尧山关,是要通过此处吸引住陆沉率领的淮州军,而谋良虎将军坐镇河洛,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状况,避免被陆沉找到机会突击破城。但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些都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安排,我军真正该倾尽全力的战场在何处?”“汝阴城!”众将齐声回答。庆聿忠望悠然道:“没错,就是汝阴城。一段时间之前,我已经传令于驻扎在东阳路北端封丘一线的五千步卒,让他们留下两千人盯住宝台山的匪军,另外三千人已经南下。这三千人会和齐军主力保持一个比较远的距离,一方面减轻李守振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为我军骑兵突击扫清障碍。”说到这儿,他的语调微微上扬:“你们一直很好奇我军骑兵要如何出现在汝阴城外,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们先往东北方向进入河南路,然后向东快速奔袭,从河南路、宝台山和东阳路三地交界之处钻进去,径直冲到萧望之的眼前!”堂内肃然一静。谋良虎只觉体内热血沸腾,仿佛回到十多年前追随庆聿恭驰骋北地所向披靡的岁月,只是他也知道河洛城必须留下一个分量足够的人主持大局。虽然心中觉得惋惜,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小王爷此举颇有王爷用兵的风采。”庆聿忠望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微微一笑道:“将军谬赞,我不及父王万分之一。诸位,除了派去东线协助尧山关防务的三千骑兵,以及留在卓园的一千骑,我会带着剩下所有骑兵完成这一场长途奔袭。”一众年轻将领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庆聿忠望连续点了几人的名字,然后正色道:“大景骑兵纵横天下,凭借的便是这世上所有敌人都望尘莫及的机动能力。这一次我希望诸位可以向世人证明,纵然世间沧海桑田变幻莫测,大景骑兵依然天下无敌!”“天下无敌!”余者无不面色涨红地怒吼着。“很好。方才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回去整军备战,待时机到来便随我征战沙场,让齐人见识一下大景骑兵的蛮不讲理和所向披靡!”“遵令!”众人尽皆起身,语调铿锵。片刻过后,所有人都离开正堂,此处只剩下庆聿家兄妹二人。一直默不作声的庆聿怀瑾走到兄长跟前,敬佩地说道:“哥哥今日真让小妹刮目相看。”庆聿忠望憨厚一笑,仿佛又回到平时的状态,在她面前永远都有些不着调,温言道:“萧望之和陆沉给我列出两条路,要么龟缩在河洛城里,要么去东线和陆沉的伏兵交战,但是我又怎会按照他们的预想去做?这第三条路其实不算奇诡,只不过很显然,他们因为先前的胜利太过低估我朝骑兵的实力。”“嗯,哥哥说的对。”庆聿怀瑾抬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战事凶险,还望哥哥小心防备,注意安全。”庆聿忠望颔首应下,亦提醒道:“我领兵离开之后,谋良虎应该可以掌控局势,但你也要提防这城里的某些人,不论庞师古还是王安,在这个关口都不值得完全信任。你离开卓园外出的时候,身边一定要带上足够的亲卫。”“好,小妹必定谨记在心。”庆聿怀瑾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一扫这两年来的疲惫和沉郁。兄妹二人来到堂外,并肩望着午后明媚的阳光,一如他们从小到大的亲近。庆聿忠望目光沉静深远,发出了一句令庆聿怀瑾无比赞同的感慨。“我们是庆聿家的子女,自然不能给父王丢脸,不是么?”“是的。”今日三更,还欠22更~(本章完):()九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