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湾塔不远处就是神殿,他们马上询问了站在神殿门口的年轻教士:“刚才那两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一个穿着守卫的衣服,一个是囚犯。”戴着绿石护符的教士一脸迷茫,思索了两秒,伸手指向东面:“那边。请问你们这是……”“追缉死囚。”守卫们来不及仔细道谢,又朝着教士所指的方向奔去。中心城区往东便是市场和海港区,也可能向北拐进豪宅林立的贵族区。如果要藏匿或是出逃,进入海港区的可能性更大。封城搜捕的号角已经吹响,分散在城市各岗哨的守卫正严阵以待。码头很快就会关闭,暴雨天气里船舶无法出海,路易斯只能滞留城中。投入充足的人力,再花些时日,将其抓获归案也不是没有可能。抱着这样的想法,守卫们心里总算有了底。见追捕路易斯的守卫已经走远,教士沙杜悄悄松了口气,紧张的视线地从神殿附近的下水道入口飘过。他回到神殿大堂,虔诚地仰望那一排高大威严的石像,双手紧握垂在胸前的护符,在心中作无言的忏悔:至高无上的诸神啊,请原谅我的谎言。明明同属水的化身,雨和雪的表达方式却大相径庭。无论是前一年的冬天还是打断春季的寒潮,落在玛伦利加的雪总是温柔沉静的。混在海风里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走不出雷霆万钧的气势,却把万物通通装进柔软的棺椁,将清白与污秽一同埋葬。此时此刻,遮天蔽日的雨幕就像银湾上空的乌云骤然崩塌,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大地,仿佛在发泄积累已久的怨气,誓要将嵌在玛伦利加砖缝里的每一颗尘埃尽数洗去。然而,无论雨有多大,那些被厌弃的罪恶也并未从此消失。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挟着泥沙与污物涌进玛伦利加的地下暗渠,形成与珍珠河明暗相对的另一片河网。光鲜奢华了几百年的城市之下,湍急的水流将它包裹的所有污秽送入大海,以藏在众人视野之外的方式保全玛伦利加表面的洁净。因为这场雨,水面很快没过了渠道两旁供人行走的平台,嘈杂的水声和脚步声在幽长的下水道回荡。空中劈下的惊雷已十分遥远,就像高居云端的神祇的梦呓。骤雨带来阴冷的风,反而给下水道灌进了些许珍贵的新鲜空气。明明与地上的城市息息相关,下水道却总显得与世隔绝,肮脏阴森里透出一种奇诡的安宁。艾德里安和路易斯正逆着水流的方向,行走在这被砖顶和土层封锁的黑暗之中。即便是这样的黑暗,就算没有火把,凭着托雷索族人先天的感官优势,艾德里安也能看到最微弱的光。在地牢的一个月,路易斯同样适应了光线稀缺的环境。有艾德里安的脚步声当向导,他不需要担心迷路。只要继续往西走,不多时,他们就能抵达位于玛伦利加城郊的暗渠出口。出口开在一段荒废的旧河道边上,生锈的铁门早已被荒草掩盖,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曾经危机四伏的下水道反而成了重获自由的通衢。现在,这里已经没有无光者——整个世界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怪物。但只要踏进这长夜般的黑暗,路易斯和艾德里安还是会想起与它们作战的情形。废弃的矿井,倒挂在下水道砖顶的无光者,它们化成灰烬后留下的作为人类的遗物……无光者消失了,这个概念及其存在很快就会被当成猎奇的传闻,或是孩子们听完睡前故事后可能遇到的梦魇。可曾经猎杀无光者的人却被自己的同类当作猎物,当作棋子,当作阴谋的牺牲品,这令艾德里安感到忧伤。从行刑台一路逃进下水道的途中,他和路易斯还没有说过话,只是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在前面带路的艾德里安已经摘掉了头盔,湿漉漉的黑发里淌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将发丝黏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艾德里安一直不怎么喜欢下雨。阴沉的天空压得很低,光是看着就喘不过气;受潮的木材长着霉,就算堆在柴房角落,也总显出叫人提不起劲的颓靡。现在,他又多了一个讨厌雨天的理由。路易斯就在他身边,虽因牢狱之苦显得憔悴,但至少四肢健全、行动自如,也逃离了行刑台上的绞索。只要走出藏在荒草深处的暗门,就能挣脱玛伦利加这个美丽而危险的牢笼。“路易斯·科马克”身上的罪名无法洗脱,但他仍有机会以新的名字获得第二次生命。可艾德里安还是感到害怕。他害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既没改变路易斯的命运,也没能让路易斯重燃生存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