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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第1页）

转眼已是暮色四合，街上渐渐的上了灯，高树上挂满了彩色灯笼，到处都是流光溢彩的。不到一月就是年节，今夜明月高悬，街上来往行人很是多，热热闹闹的一片烟火气。

儿童在街上奔跑着，银铃一般的笑声阵阵传开；月上柳梢头，少年少女在暗处青涩地牵着手；雷鸣般的喝彩声里，一家老小幸福的围簇在一起看花火表演……人间灯火万千，贺蕴君路过这些幸福，略带艳羡地笑笑。她孤身一人走在人群中，说孤单也不是，但总归对俗世亲缘还是心有眷恋。

她敛去了先前那头繁复的珠翠，只绾了一根白玉簪，一把青丝皆被松挽在脑后，两侧耳边有几缕垂下，此时在夜风中萧萧荡起，给她清丽容色淡添了几分闲愁。她别过目光，低头寻路，掠过这重重热闹，走了一会儿后在一家客店门前驻足停下。

“萍水相逢”，客店牌匾上书着这几个字，看着像是柳公权的笔风。贺蕴君笑了，店主人很有文人风度在啊，自己又恰好取字“青萍”，天定的一段缘分为何不就此下榻呢？

这处客栈在街道最西端，离方才经过的火树银花彷佛隔了一层天然山障，冷冷清清矗在城市一角，每一片瓦都在昭示着萧瑟意味。独自莫凭栏，这样凄清的地方实在不是很好的选择。

贺蕴君沉思片刻，想着在这儿也不会太久，还是提裙走进去了，不曾想到刚一跨过门槛便撞上一道凌厉的眼风。

那男子吊死鬼一般独自站在二楼栏杆处，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披散的头发深垂到半裸的胸前，他本来低着头，但在贺蕴君踏进来的那一刻骤然抬头，一双狭长斜吊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过来，凌厉地如同一支避不开的箭。

“你——”贺蕴君一时被吓住了，她呆在原地说不出话，只是极力放轻了气息。那男子身边置着一架烛台，此时灯火幽幽，衬得他很是奇诡静谧。他收起了目光，顺着盘旋的楼梯缓步下来，他走路是没声的，贺蕴君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赤着双脚。

男子踱到她跟前，垂着长眸柔声道：“客官是要住店？”他声音很柔和，但语气不知为何又能很明显听出来冷冰冰的意味。这时贺蕴君才借着光看清他的面孔，昏黄灯光下，这是一张极其阴柔的脸，轮廓像是削出来一样分明，骨像很单薄，配着他长垂的乌发像阴司里的魂魄一样。

贺蕴君强定心神，她身后是如墨夜色，风从外面吹来，荡起她的水红衣衫，她温声回答，“正是，敢问郎君可是店主？”直觉告诉她，这个客栈不能留宿，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有种磅礴的情感涌上来，跟她说——要留下。这男子一看就是个怪人，她上下扫了他一遍，心里生出些微妙的兴趣来，这人很有意思啊。

男子的寝衣在夜风中也飘起来，他宽大的衣袖拂上贺蕴君的手，她略一拈起，材质是冰凉的寒云纱。男子侧开身，向柜台那里一抬手，“正是啊，姑娘这边请。我才睡起，衣冠不整，让姑娘见笑了。”

“哪里。”

贺蕴君随他到柜台前站定，在他拿出的册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温云，字缠山。

男子拾起册子在手里看，他将自己的长发拨到身后，道：“温姑娘，上头请，我差人给你收拾屋子。”说完他拍拍手，几个小丫鬟从一道门帘后走进来，她们朝贺蕴君弯腰一礼，便延请她上楼。

她随着两个小丫鬟上去，行到楼梯半途时，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了那男子一眼，他正斜坐在椅子上发呆，望着外面的夜色沉默不语。

她慢慢走着，到了二楼后闻到空气中飘着一股油墨香气和颜料气味，大概是有人在作画吧。说来有趣，贺蕴君虽然写字不好看，但她于绘画一道上竟然颇有造诣，自小随着师父看过许多名家画卷，师徒二人合力编篡的《神农药经》中的插画都是她一笔一笔勾绘的。

她轻轻一笑，看来这年轻店主真是个风雅人啊。

丫鬟引她到客房里，稍微嘱咐两句就下去烧水了，说待会儿请她下去洗漱。贺蕴君点头致谢，关上门后转身将包袱放下伸懒腰。她环视了一周，这里陈设古朴雅致，红木架子上摆着各类金石玉器，她拿起一个白玉杯在手里摩挲，这很像她之前在洛阳见过的一个古器。

她掀开床帏，向后一倒仰躺在床上，身下柔软的床褥滚着很是舒服，她长长叹口气，闭上眼假寐。她今日什么事情也没做，只在街上闲逛了一天，脚跟磨得生疼。幽州地处边疆，这里风俗比之中土大有不同，各种异域风格的奇巧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勾了她一天玩心。

正事还没办呢，这就自顾自疯玩起来了……她不禁在心里唾弃自己，长叹一声后决心明天一定上手。只是——去哪里找人呢？

她闭眼沉思着，想起当年妪娘缠绵病榻，只说孩子跟着一群流民被骗到了幽州，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连个简陋信物也没有。思来想去，只能先去找那年的流民队伍了，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消息。同一个地方的流民到了新环境中总是会抱团聚居的，该找人问问这里有没有一群中原人居住……

但愿上天眷恋吧。

正迷迷瞪瞪要睡着了，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咚咚咚”三下，一个稚嫩的少女音色隔门传来：“温姑娘，水烧好了，下来洗漱吧。”

“啊——好，我现在下去，有劳了。”她打个大大的哈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就起身下楼了。走到回廊栏杆处，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店主还在静坐着，不过他面前的桌台上铺了一张宣纸，上面干净无墨，只有蘸饱了颜料的毛笔靠在砚上凝着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