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安静极了,他感觉脸颊生疼,血液往头上涌,可这种疼又让他清醒,混沌的五感也变得清晰起来,他忽然闻到了清冽的空气,混着泥土和新枝的味道,这些江山之下的一草一木,好像都在此刻无声地嘲笑他。
他羞愧难当。
他纵着自己作为凡人的那一部分先崩溃了,他明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牢笼,而是所有人的牢笼。
他们都是楚河两界内的棋子,士相车马炮兵轮番上阵,前仆后继,将帅虽被困于方寸之间,却决定一局生死。除非战至最后一个人,他都要牢牢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天下分分合合,王朝终有一天会灭亡,人也不过几十年寿命,再用力追求的,终会化为土,化成灰,可这并不代表当下做的一切没有意义,后人会效仿,会评说,会对照着前人的脊梁骨生活。
人活得是朝朝夕夕,也是一朝一夕。
他们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是一种秩序,一种精神。最重要的是,臣子守臣节,君主行君道。他的臣民,并不仅仅是把他当成一个符号,而是祈盼他成为一个好的君主,将失去的山河一寸寸夺回。
这些东西看似虚无缥缈,却足以支撑着天下黎民归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沉默地站了多久,他莫名想起自己幼时偷跑到早朝的大殿外,窥见门内群臣林立,而君主坐于高堂,肃穆森严,终有一天……那样的场景会再次出现。他已经不是门外的稚童了,他要一步步走到群山之巅,哪怕脚下踩的是臣子的白骨,他也要往前走,然后告知世人,黑暗之中都发生过什么。
然而见徐昼久久不说话,谢穗安面上强硬地梗着脖子,怒意却渐渐退了下去,心里开始打起鼓。她怎么也不该打君王啊……她有点后悔——这可怎么收场好?
这时徐昼忽然抬起眼,谢穗安一惊,膝下一软要下跪请罪,还是得先给君主一个台阶下。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错愕了。
徐昼俯身扶起谢穗安,认真地道:“你再跪我,我真的要无地自容了。”
谢穗安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么难堪的情况下,徐昼都主动道歉。她吃软不吃硬,面上露出了一些愧疚之色。
她也知道,被关在一个地方三个月犹如坐牢,是个人都会发疯,徐昼压抑到今天才爆发,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起身后,谢穗安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殿下想去做什么,我陪您一起。只是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回望雪坞。”
徐昼的目光缓缓地挪回到谢穗安身上,眸中百感交集,似在犹豫要不要说。许久,才低声道出今日原委:“今日是寒食节,我本想寻一片梅林给庞子叙立个衣冠冢……他死在荒原之中,没有人给他烧纸,不知他能否寻到黄泉归路。”
谢穗安张了张口,却似失了声,竟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前几日宋牧川给她秘密递了一封密信,信上说,当时谢却山将庞遇的尸骨葬在了虎跪山中的一片梅林里,他准备前去祭拜,若是她愿意一起,他想办法安排。
但谢穗安假装没看到这封信,没有送出回应。她不想祭拜庞遇,这些仪式是在逼她承认庞遇真的死去了,可她就是不愿意面对。
可徐昼的这番话却让谢穗安清醒,会不会……亡魂一直徘徊着,在等着他们?
庞遇,你看到了吗,君主的赤子之心。
……
虎跪山里,只有一片梅林,如今梅花凋尽,花瓣覆在土里,底下一层已经腐败,刚飘落的依然娇艳。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那一坡小小的土堆,立着一个新碑,上面只刻着“挚友之墓”,却没有任何人的姓名。不久之前刚有人来祭拜过,坟前的杂草被清理了,放着一坛新酒。
徐昼将带来的一幅梅枝图,放入火盆中焚烧。
庞遇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他奉命来护送他,他们不过是去年新识。原本他带来一支百人的队伍,一路逃亡下来,被岐人剿灭的剿灭,俘虏的俘虏,最后只剩下了几个残余的部将。他都觉得无望的时候,是庞遇带着他硬生生走出一线生天。
私底下他是个温和的人,体恤着他的恐惧,总是陪他聊天。
庞遇坦诚地告诉过他,他喜欢梅只是附庸风雅。很久以前他有两个好友,随手做出咏梅的词都能被整个汴京城传唱,他在文采上稍逊一筹,晚上挑灯夜读,做了百十首咏梅的诗,挑了最好的那首,依然比不过他们。
他也没有觉得不服气。因为其实比起梅,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姑娘。
他是君子,苦寒之中绽放出一丝希望。君子爱一人也爱万物,君子似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