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山站在人群之末,看着自己的二姐,心中亦是动容。
甘棠夫人这时看向了谢却山:“谢三,你过来。”
谢却山走过去,拱手道:“二姐。”
“江山倾颓,你如今为岐人做事,择一条明路,这无可厚非。但我要你对着祖宗牌位起誓,谢家族人之中,若无其抗岐的证据,你都必须护着他们。”
谢却山提起衣袍,在牌位前下跪起誓:“我……谢朝恩,于谢氏列祖列宗前起誓,谢家族人,无论立场如何,我皆护之。”
甘棠夫人也抱着两个孩子在林立的牌位前跪下,她指了指最下面的那一个牌位,道:“谢钦,谢芙,以后,这牌位上头的就是你们的父亲,往后,你们要为他供香,为他祭祀,传承他的血脉,记住了吗?”
谢芙年纪小,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指着牌位天真无邪地道:“阿娘,这不是块木牌吗?它不是我父亲……”
“不许再叫我娘!”甘棠夫人严厉地喝斥谢芙,“昨晚是怎么同你们说的?!”
谢芙被娘亲这么一吼,哇哇地哭了出来,哭声揪得整个祠堂里的人心颤。
谢钦年纪稍大些,已经是个少年了,此刻他泪流满面,但咬着牙磕了个头:“姑母,钦儿记住了。”
那沉默了十年百年的牌位们,依然缄默着。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冥冥之中注视着子孙们的言行,又会对他们做出如何的评价。
但亡魂已无言,世人皆碌碌。
第84章诏书藏
甘棠夫人回到院中已是深夜,有一人还跪在那里,像是尊石雕似的。
她站在那人身后,疲惫地道:“回去吧。”
唐戎依然跪在那,少年挺着脊梁骨,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字字恳切又悲痛。
“夫人,你明明只要把所有的事情推给我就好了。就算岐人来抓你,你便说是我用孩子的性命要挟你,逼你将虎符偷出,带禹城军回沥都府,这件事全是我的主意,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甘棠夫人已经是心力交瘁,没力气再辩论了。她缓缓地走过去,抱起裙子坐在台阶上,看着唐戎。
他曾是跟在平南侯身边的都虞候,深受器重,却甘于扮作一个普通的侍卫守在她身边。来望雪坞这么久了,他依然没有适应世家里的生活,一直都很沉默。直到昨晚她说要将孩子过继给大房,这样她是生是死就牵连不到孩子了,唐戎表现得异常激烈,甚至与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一直跪在这里,不肯离开。
她想起来了,禹城投降那天,他也是那样长跪在侯府院前,求平南侯血战到底。
在他这个豪情壮志的年纪,以为恳切就能改变什么,但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也是有改变的。当时他听到了平南侯要将甘棠夫人献给岐人的话,他与那个深宅内命妇未曾谋面,但他就是觉得这样不对,于是冲进内宅向她报信。
甘棠夫人哪里见过莽撞的军营男子,当时也是吓了一跳,等他说明来意,她才知道外面的局势已经这么恶劣了。
那时她愤怒极了,相伴十年的枕边人,竟露出了如此丑陋的嘴脸。她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敬如宾,可大难临头时连各自飞都做不到,竟要将她献给敌人以表投诚的忠心。这种愤怒让她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叛逆决定——偷虎符,带兵逃跑。
只有她知道,被外人夸赞的大义和勇敢,其实最初不过是怒意上脑,私藏着她鱼死网破的冲动。
直到真正地上了路,她才知道有多么的艰难。她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跟着禹城军一起风餐露宿。这一路他们都要躲着岐兵,多数时间都在深山田野中跋涉,偶尔途经城镇,也只敢派几个人进城买点物资。
她前半生养尊处优,行路都是前呼后拥,甚至都不曾真正地踏在这片土地上,靠自己的双脚前行。她自诩仁善,从不借权势欺人,见到行乞者都愿意施舍,此刻才发觉,这算得上什么仁善?从前更像是上位者的惺惺作态。
行千万里路,所见民生凋敝,实实在在地给了她巨大的冲击,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冲动做的决定,误打误撞地做对了。
可信念归信念,偶尔能抵消身上的苦,却不是时时都有效。她不敢露怯,因为这是她放下的大话。她也有实在坚持不下去想要放弃的时候,路过的每一片悬崖,她都想要不跳下去算了,这世间怎么这么苦啊。
只是她每每回头,都能望见唐戎紧绷的眼神,他贴身保护着她。一路上无论走到哪里,每夜都守在她的帐子外,不许任何危险靠近她。
明明可以不这样。她是侯府夫人,可扔在乱世里,她也可以什么不是。但少年就是那样炙热地坚持着心中的秩序,他带着禹城军们尊她、敬她、护她。她慢慢才悟到,他们作为军人,一夕之间没了君王,没了主帅,他们也需要在这个乱世里找到一个精神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