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穆问:“那审判之后呢?”室友回答:“审判之后,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去地狱的去地狱,然后世界就会重启。”这位郭姓室友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他的家人当他死了,从来没来看过他。他对嘉穆温厚地笑了笑,说:“最难熬的七天已经熬过去了,你的七声号角已经吹完了,接下来你该迎来新生了。”在进了戒毒所一个月之后,嘉穆收到了东勰的来信。那之后,东勰每个月都会寄信来。那是一封封超级长的“信“,嘉穆每次都会从信封里面抽出二三十页信纸。戒毒所一个月只允许学员(在戒毒所里戒毒的人被称为学员)与外界通信一次,而且内容还要经过好几双眼睛的审核。东勰像是格外珍惜这次机会似的,事无巨细地记录,把信写成了日记,于是嘉穆每个月最大的盼头就是等着东勰的来信,等着通过这样的方式参与他的生活。东勰的文笔还是一如既往地好,戒毒所里鸡毛蒜皮的小事给他一写都成了段子,嘉穆常常当成笑话来读。东勰在信里从来不提毒品和戒毒,所有与之相关的称谓都被他巧妙地隐去了。里面的警察被他称为“导员”,被送进去戒毒的人都是他的“同学”;他和他的同学们每天要上课、要军训、要自习;有时他会因为逃课被点名,因为站军姿乱动而被罚跑圈;上周参加元宵节文艺汇演,他被选上了主持人。他们班一百多号人,就他被选上了,因为导员觉得他长得帅嘉穆在读信时常常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有时甚至会咯咯地笑。他觉得东勰进的根本不是戒毒中心,是某所大学,而他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生活亦如三春煦日一样生机勃勃。他在信里年轻成了未涉世事的大学生,字里行间都是鲜活的朝气和张力,好像他在告诉嘉穆,他正充满希望地等待着毕业,等待着和他重逢,等待着在接下去的无限可能的生命中挥斥方遒。嘉穆同寝室的室友们抓到了规律,每月最初的几天,这位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就会经常去收发室门口转悠。要是没有他的信,他回来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蔫脑。而一旦收到了信,他的情绪会马上达到峰值,这个时候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你。你跟他说,小穆,帮我去食堂打个饭呗。他想也不想就会答应你。你跟他说,小穆,来首歌呗。他抱起那把立在床头每天陪他睡觉的红木吉他就给你唱。甚至你再得寸进尺一些,跟他说,小穆,让我弹弹你的吉他呗——如果放在平时,他会很紧张地将吉他抱紧,同时眼睛严厉且狐疑地瞪着你,似乎在警告你趁早打消这种无礼的念头——但是,在这个时候,他或许会大方地将吉他往你面前一送。嘉穆也会给东勰写信。他关切地问东勰是怎么挺过最开始生理脱毒的那几天的;他也问东勰身体怎么样,戒断反应严不严重,有没有要求工作人员给自己用一些护肝的药。可是东勰从来没有在信里回答过这些问题。后来,嘉穆就不再问了,因为他也意识到,东勰在信里给他的都是生的希望,而他不能总是往回使劲儿,不能总是提醒两个正在走向阳光的人去回忆曾经的深渊。在偶尔承受戒断痛苦的时候,东勰就是嘉穆心里的那束光。被毒瘾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嘉穆常常想象东勰就在房间外面等着他,他肯定不想听见自己向毒品屈服和求饶。他在戒毒所里写了很多曲子,他要等出去之后让东勰一一填上词,成为他们俩的作品。于是在这个时候,他不再去拼命挣脱绑住自己手脚的毛巾,而是忍着疼痛、寒冷和身体里蚁行的奇痒,颤抖地哼唱起这些曲子。这年冬至过后,覃嘉穆戒毒期满,获准离开戒毒中心。前一天晚上,同寝室的室友们还有指导员为他开了一个欢送会,每个人都送了他礼物。当天晚上,嘉穆失眠了,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不是因为毒瘾而失眠。他从床上爬起来,将这两年东勰寄给他的信又拿出来重读。这些信早早就被他整理好了,放在一个硬纸盒子里,按照年份和月份贴上了不同颜色的便签。他的衣物和各种生活用品被他不加区分地放进了同一个行李箱里,可是这些信还有那把吉他都是必须单独携带的。室友被他开盒拿信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说,明天你就自由了,出去了想咋读咋读呗。另一个室友接话道,出去了还用得着读信?出去了天天腻歪还读个屁信!嘉穆鬼头鬼脑地朝他们吐了个舌头,又一笑。第二天,嘉穆早早就收拾好去到大门口去等着了。他背着吉他,手里抱着装信的纸盒,同寝室的三个室友到门口来送他,其中一个帮他拖着旅行箱。嘉穆分别拥抱了三个室友,让他们回去吧,天这么冷,他对象马上就来了。嘉穆现在脸皮厚的很,他一点也不怕被人知道那个每月雷打不动给他寄信,每一封信都牵动他喜怒哀乐的人就是他的对象;他同样一点不怕被人知道,他的对象——他深爱着的人,和他一样也是个男人。经过生死考验和毒瘾淬炼的覃嘉穆变得如此勇敢,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在戒毒所里时他常常想,等他们把毒都戒了,变回正常人,接下去的日子就都是好日子,而接下去的每一个好日子他都要和东勰一起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