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酸得掉牙的话,放在别人那里也就罢了,偏老太太是个实心肠子,看着儿子声情并茂的演说,自己也忍不住动容。原本老太爷那时晕了头,非逼着大儿子弃商从文,结果白白耗费了他二十多年的光阴,老太太每每瞧见蒋维宗佝偻消瘦的身影,总不免一阵愧疚,自然也就舍不得多加要求。她皱着眉看看那窈娘,规矩跪在那里,态度恭敬有礼不卑不亢,气质上佳,打扮也是端庄得体,看着确实是个入得厅堂的良家女子。老太太心思不免动摇了。
卢氏冷眼瞧着屋内局面瞬间就有一边倒之势,心里暗恨不已,她索性撇开头,不去看那厅上之人。
小豆丁蒋世荣从未见过自己爹爹这样失态哭泣,不免吓了一跳,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拉了拉蒋维宗衣角,怯生生唤道:“爹爹……”
屋里众人都没吭声,这句爹爹便显得十分响亮,老太太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老人家一般的都喜欢漂亮小孩子,蒋小玉便是孙辈里最漂亮的一个,如今这小小的蒋世荣更是像个白玉雕的娃娃般眉眼精致可爱,老太太一看便爱得很,恨不得立刻揽到怀里抱一抱。
蒋家之前是七代单传,子嗣不多一直是压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的痛,如今又多了个男丁,老太太心里到底欢喜。只是她扫一眼卢氏,还是按捺住心头想法,只对蒋维宗道:“你做下的糊涂事,别指望三言两语就推干净了。你媳妇在家里给你孝敬长辈,照顾子女,料理家事,并无一点错处。你这样让她难堪,休想叫我同意。”
几句话功夫,这件事的性质便从“丢蒋家脸”降格为“让卢氏难堪”,老太太的态度偏向哪方已经一目了然。卢氏心如刀割,低头垂泪,一言不发。
蒋老太太也知自己亏待了儿媳妇,她有些惭愧地清了清嗓子,对蒋维宗道:“人是你带回来的,该怎么安排你自己看着办,别在我跟前碍眼,这会儿没你什么事了,你退下。”老太太到底也没说要认下这对母子,只是表明了态度,需得卢氏同意方可。
蒋维宗心知这是老太太最后的底线,便也不强求,只恭敬磕了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卢氏,卢氏木雕泥塑一般看向旁边,连一眼也不看他。蒋大老爷无奈,只得带着窈娘母子复又走了。
听得门外远去的脚步,屋内又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重重叹了口气,对卢氏道:“老大媳妇,你受委屈了。”卢氏听得心里一酸,忍不住双目滚泪,扑到老太太怀里大哭起来。
老太太顺着她的头发,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难受,你怨我,也怨你家老爷。可你细想想,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若真是闹腾开了,丢了咱们家的脸不说,平哥儿在外头做生意也要被人嘲笑,还有嫁到邻县的琪姐儿,你不看我的面子,总要念着你这两个孩儿。”这话不说还好,一提到蒋世平,卢氏想到他刚才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想起自己素日为这儿子操碎了心,偏偏唯一的儿子不但不领情,还和自己越来越生分,她越想越难过,心头大恸,万念俱灰。平日里那些争强的念头一时都成了笑话,只有此时的泪水才像是真的。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好言好语劝了半日,才算把她劝了回来。
蒋家大老爷从省城回家竟带回个新姨娘,这件事上,小辈们受的震动并不比长辈们少。蒋世友靠在马车壁上,不解问道:“大伯带回来一个妾室,怎么伯娘反应那么大?”按理来说蒋维宗屋里有六七个姨娘,多一个少一个并没有大关系,就算是庶出子女也早就有了。
周韵摇头道:“大伯纳这女子,并没有上禀父母,也没有知会妻子,这样的外室生下的子女便是外室奸生子,上不得族谱,也不能继承宗祧。是不被家族承认的孩子。”正因为这样尴尬的身份,蒋大老爷才会选在大清早出其不意回家,就算是冒着丢尽老脸的风险,也想趁着所有人都在来给这母子坐实名分。
蒋世友想起刚才那小孩子圆润可爱的苹果脸,不免叹息:“小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周韵脱口而出:“可是父母却不是无辜的。”这话有非议长辈的嫌疑,着实有些失态,她眼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了蒋世友一眼,低了头陷入沉默。
蒋世友眨了眨眼,只好也跟着不说话。他们两个这几日的相处又变了一种形式,总是蒋世友先说些什么,两人聊上几句,最终以周韵刺他一下堵得他无话可说而结束。
她就像突然从温顺的沉默绵羊变成一只不知什么时候会扎人的刺猬,蛰伏在一旁,随时等着扎他一手刺,叫他无奈得很。被她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蒋世友却渐渐习惯了,每次被蜇后就习惯性不吭声,偏偏下一次仍旧会忍不住又挑起话头和周韵说话,他简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爱受虐的体质。
他们两个原本应该留在西府预备给蒋维宗接风洗尘的,但闹出了这样的事故,不适宜继续在那边添乱,便先回了自己府里。到了午饭时候,齐妈妈亲自过来相请,二人重又去了西府里赴席。
这一回已不见窈娘和那小娃儿蒋世荣,午饭的大圆桌只坐了蒋家原班人马,蒋维宗坐在老太太左手,旁边坐着卢氏,她的脸重新施了脂粉,但眼皮仍旧微肿,蒋大老爷在席上殷勤布菜,谈笑风生,母亲和媳妇都伺候得无微不至,尽心尽力。即便卢氏中途退席,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好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媳妇”者,卢氏、盛氏、周韵皆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