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一曰不孝(四)
先是人潮。
一位又一位的寨民从桑谷里瓜托由废铁与塑料搭出的窝棚中走出,汇入欢庆的人群、朝着海边前进。子女用多生的双手环抱嫁接在胸椎上的父母、保持他们的平衡;兄姊佝偻着腰、驮动脊背上弟妹们娇弱的首级;新婚燕尔的夫妻顾不上未痊愈的接口,用移植到一起的四条下肢小跑进人流中。
他们都拖着平日里搜集的“水黄金”,将这些海上飘来的废物装进编织袋中、带在身后。
人潮拉出茫茫的长线,欢呼雀跃。
二妮踮起脚尖,把手掌遮在眼前、朝桑谷里瓜托的所在遥望:
“甘霖娘喔?这种改造风格是很怪,海外的潮流时尚真是搞不懂。等等,不是就一只妖魔吗?怎么这么多?”
安本诺拉摇摇头,接上二妮的疑问:
“他们不是妖魔,这些只是普通的吕宋人。”
“哈?!那妖魔呢?”
“妖魔来了,那儿。”
方白鹿没有伸手去指出那个刚刚从棚屋群里迈出的身影:每个人一眼就能辩清谁是“妖魔”,而且会将它的样貌记上很久、很久。
……
那像是个分成三级的“生日蛋糕”、比棚屋还要高大得多:由大、中、小,三个厚实的圆柱体上下堆砌在一起——只是这蛋糕由血肉、骨骼、金属与塑料组成;底座下安装着滚轮、并通过数十只如蜘蛛肢体般、粗壮的多关节人腿拖动着前行。
一个个脑袋半嵌在铁皮中,像是在蛋糕表面的奶油上堆满了滚圆的葡萄,甚至连蜡烛上都不忘穿上几颗。
十余条锈迹斑斑的输送带在妖魔的分层截面上转动、从这些脑袋的面前经过;将寨民们抛在妖魔行进路线上的水黄金分门别类、一一进行着轮转。
做过骨延展的长臂由妖魔体表的孔洞里伸出、飞快地在废料与零件上跃动,而每个手掌上都拥有着七到十二根的长指、或纤细或粗壮或形状奇诡、扮演着各种工具的替代品。
妖魔——或者说,是它身上的“脑袋们”——正用某种晦涩的方言向彼此发出尖锐的质问与争论,形成嘈杂的嗡嗡巨响;但在输送带上操作的一双双手臂们从未稍有停歇。
它每向前迈进一步,就有闪亮如新的物件从体后的泄口中抛出:那是妖魔吞下的垃圾与废物,经过加工翻新或再拼接组合的成品。
寨民们有如跟随糖果的孩童跟随在它的身后,随着每一次倾吐而山呼、为每一件排泄物的所有权而撕打。
补充原材料、再加工、完成产品:这是独独属于妖魔们的进食、消化与排泄,从生到死、循环反复。
……
“妖魔:菲律宾的土司、领主与外包加工商。联想跳转:流动工厂家族传承亲密无间。”
数据库弹出精准的词条,为这梦魇般的事物提供着解释。
但梦里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玩意。种种混淆的意象、掺杂的怪景揉在一处:这才是人类神经系统的认知、回忆、杂念在快速眼动睡眠里烹煮出的东西。
方白鹿不做梦——在他寄宿进这具躯壳之后,曾常如风暴刮卷无常的心智凝聚成了形、化作水泥浇筑的档案馆。
他的记忆整齐划一、规规矩矩地在三魂七魄的扇区里分门别类,随时等待虚拟神魂的调用——在海上无聊漂泊的时候,他会调取自己四岁半在茶亭路、那破烂儿童公园沙坑里乱哼的一首小调;那种幼年午后的含混心境,适合作为慢慢长旅的背景音乐——而且金铁之躯也不需要睡眠。
这令人烦闷。不会忘记带有实感的痛苦,却又深知曾经的欢愉已是虚妄;只有人类的含糊感受才能在虚无里塞入一点平静。
但如果他会在午夜发噩梦的话,该会是眼前的这种玩意:扭曲、怪异,却含带着人类用手塑出的秩序与位格——妖魔。这样的怪物才会出现在机械构装体的梦境里——变了形的人性加上掺入钢铁的橡皮泥……
“包围过来了,目标是我们。”
安本诺拉打断了他的迷思。
人群拢成的长圈越拢越近,逐步包裹住沙滩的外沿。越来越多的寨民从棚屋中奔出、以妖魔为中心长长延开。
在妖魔身后追挤争夺排泄物的寨民们互相推挤,终于有一位倒霉者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滚倒,摔在妖魔的一臂之内:从那寨民孤零零的双腿与肩上嫁接的或苍老、或稚幼的四颗人头来看,头重脚轻且下盘不稳的他,本就不该参与到这场哄抢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