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日的一场骤雨,将凉意蔓延到了晚间。太阳落山之后,城内四面相继点起妖火。自高处俯瞰,阡陌的道路与错杂的小巷,在幽火中连成脉络,簇拥着正中间一座巍巍华丽的贝阙珠宫。屋宇之内,犀渠正透过大开的窗口朝外张望。妖火照明下的院圃,前两日方被他翻新过的土地,已是芳草如绣。角落处新栽下的几棵竹笋,雨后一日能长出一寸多高。竹身纤细,苍翠欲滴,似不堪一折。犀渠单手抓着一根羊腿,分出心神听底下人汇报,随手捏起一撮细盐,洒在还带有红色血丝的肉身上。下方的小妖低垂着头,紧盯自己的鞋面,额角冷汗连连。两腿因犀渠的妖力威压而不住颤抖。长久站立不动,连带着腰身也开始酸软。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发虚,慎重地将提炼后的消息说出来:“林先生这几日都不曾出过门。狐君昨日找过王将军后,今日也未曾出门。昨日院中又多出一人,正是打擂当日,出面帮着狐君守擂的剑客。当时瞧着二人并不相识,可现下已搬到一处。那青年还运去不少花木、贵重的器具。”犀渠用牙齿撕下一大块肉来,咀嚼了几口,囫囵咽下,说:“瞧我,说了要帮先生修缮院落,回来就忘了。”话虽这样说,神色间不见丝毫懊恼。又问:“王道询呢?”小妖喉结滚动,不敢有磕绊,忐忑而流利地答道:“昨日晚间,王将军与狐君一同出去吃了顿饭,随行的还有王将军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年轻姑娘,住在王家附近的普通人族。席间三人和睦融融。分别后,狐君回了自己住所,另外二人一同不见了踪影。”“如何不见踪迹?”犀渠放下羊腿,新奇道,“你们几十人轮值看守,王道询不过区区一小妖,莫不是藏着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才能从你们眼皮子底下逃脱?”小妖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两手高抬,行了个拜礼,两手齐按在地,高呼道:“主子明鉴!我等不敢懈怠!可确确实实,是亲眼看着人从街巷上消失了!找周遭路人询问,都说不曾瞧见。回王家去寻,也不见他人。遣人在城中搜查了彻夜,同是一无所获。既无尸首,亦无足迹,实不知去了何处!”“是吗?”犀渠只评了两字,兀自吃起面前的羊肉。身上妖力威慑不加收敛,反增强了几分。如无形巨山重重压下。连同边上的侍从也受其牵连,面如人色,惊恐万状。将底下人晾了许久,才像是又想起他来,开口问:“那狐狸两次去找王道询,是要做什么?”小妖知他不悦,汗水流了快一地,飞速答道:“初回找他,王将军说是狐君请他帮忙寻人,给了他几张陌生的画像,他都未曾见过。第二回不知是何故。”犀渠伸出手,边上侍从立即递来一块白布。他粗糙地将手中油渍擦拭干净,一脸无趣地问:“你说狐狸家中多出了几人?”小妖匆忙从袖口摸出貔貅的画像,双手高于头顶呈上,详尽答道:“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恐狐君察觉。在外头听着动静,是新来了两人。属下察觉不到那二人身上的妖力。因另外一人从未出府,是以不曾见过他真面目。”犀渠慵懒地靠着椅背,几位仆役上前将饭菜撤走,换上新鲜的瓜果,并将小妖手中的画像展开,举在近处供犀渠查看。犀渠也不认识画上的脸,只看着边上的文字描述,说这人发尾泛金,并不太将貔貅当一回事。一些妖法修炼不精的小妖,开始学习收束妖力时,会将妖力外显,便是各种红黄蓝绿的一块。“古怪。这九尾狐,我当她是小住两日就走,竟是要在我昌碣久留?”犀渠阴恻恻地闷笑两声,“好一强徒,还肆意在我昌碣会友,不怕我担心她有所图谋,看来诚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古怪。”他全然不在意王道询这样的小妖是死是生,顶多是少了个会说话会办事的部属,觉得有些可惜。但若有人在他御下杀他的人,是断然不能罢休的。犀渠曲着手指,从腰间勾下一块方形透彻的玉石,投给面前的小妖。那小妖两手接住,仿佛烫手,抖个不停。犀渠哂笑,说:“这法宝能辨识妖力,洞观真身。你带着前去,再仔细探探宅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回来与我相禀。”小妖应了,站了两次才成功起身,狼狈朝外撤走。犀渠皱着眉,嫌恶道:“无用的东西。”小妖退出城主府邸,被清爽的夜风一吹,才感觉覆在身上的杀气消退下去。毛骨悚然的感觉犹存,不敢多加停留,吹着口哨召来苍鹰,给各处的兄弟传去消息,沿着最近的道路朝城西赶去。踩着满地白霜似的月色走到一半,鼻间忽而闻到一阵极为淡雅,又颇为陌生的花香。小妖动了动鼻子,深深呼吸,觉得这香气实在沁人,将他先前的羞愤与惊惶都洗去了大半,心神宁静下来。寻找着是何处新发出的花枝,很快神智恍惚起来,停下脚步站定在路边。不多时,一席白色衣角自他身前越过,飘飘然飞过了土墙,顺着他的道路,靠近那座僻静的宅院。
·撑着竹竿的窗户微微晃了晃,白色身影乘着缕缕夜风落到地上。倾风向来眠浅,闻见那阵浮动暗香时,已半清醒过来,手往床沿上重重一按,只是眼皮灌了铅似地睁不开。挣扎片刻,等好不容易能从床上起身,面前已不见古旧横梁或是璀璨星辰,唯剩一片萧疏黄土。已不知是梦是幻了。清冷的墙上画出一道纤瘦身影。花妖立在床头,神情莫测地看着倾风,徐徐伸出只手,要朝对方额心探去。尚未触及,屋中的月色忽而泛动。她倏然回头,望向门外长廊。想退已是不及,脚下土地寸寸如齑粉溃散,复又化为一片澄澈的水光,将她圈在其中。待她看清全貌,愕然发现自己竟回到了熟悉的少元山。不远处就是她的出生地。林别叙盘腿坐在湖边的青色巨石上,宽袖一扬,不温不火地道:“出来。”他目光所落处,那棵参天古树开始枝叶摇颤起来,退开繁茂绿荫,显出一个潜藏的人影。花妖娉娉袅袅地从树上飞下,落在如镜水面上,朝着林别叙低头福身。“先生。”女人看着水中的模糊倒影,声音细若燕语,“原是先生在此,无意惊扰。先生点化之恩,奴家无以回报。”林别叙浅笑着说:“不必了,将我师妹还回来。”花妖维持着姿势,俯首垂眉道:“先生这般隐逸之士,不知缘何出入红尘,又在昌碣此等是非之地。”林别叙只看着她,未回话。听出她心底是有些幽怨,认为自己束手坐视二十来年。花妖又道:“奴家侥幸得先生传道,奉行先生慈悲仁怀,于妖境修行。可惜蒙昧蠢钝,至今不明立身之道,望请先生解惑。”“可惜了,先生解不了你惑。”林别叙将袖口收拢,遗憾道,“天下之道,何来唾手可得?当初我被送至人境,隐身于刑妖司,人境白泽亦未能替我除惑。你既同在人境历练,难道不曾有所参悟?”花妖这才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他一眼,惊讶道:“先生藏身于刑妖司?”林别叙说:“还不知你姓名。”花妖谦卑答道:“奴家自取一名,衍盈。”“衍盈。”林别叙叫了她一声,又说一遍,“将我师妹还来。还有陛下。”衍盈静默不语。·天空开始落下雪来。寒荒土道两侧伫立着的村庄里,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瑟瑟发抖地围聚成团。倾风仰着头,看着那鹅毛大雪纷纷而下,朝前走了两步,只见面前现出一个背对着的白色身影。她下意识去摸腰间长剑,手上一空,方悻悻收回。“姑娘?”倾风试着叫了一声,花妖没有回应,只是缓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