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没答,只是掀开帘子示意林晏进去。
林晏走到床边,周璨果然正睡着。他侧躺着,微微蜷起身体,露在外头的手臂抓着薄被,是个寻求安全感的姿势,显得些微孩子气。
林晏放轻呼吸,慢慢在他床边跪下来,伸手拨开几缕盖住周璨脸的长发。周璨的眉细细皱着,似乎睡得并不舒坦,他瘦了好些,下颚线清晰得刀刻一般。
林晏闷闷地,长缓地吐了口气。他蓦地就想起西境的冰天雪地,浑浊的天与沙,白天与夜晚都像是倒了墨搅浑的一池水,分不清边际,只是昏暗的程度不同罢了。血即刻成了红的冰晶粘在刀剑上,亡灵在刺骨的寒风里游走,身子与铁甲一道越来越清寒。他放下刀的每一刻都想周璨想得发疯。
如今是温暖寂静的黑暗中,周璨沉沉睡着,周璨的睡颜这些年似乎也没变过,脆弱又天真的。他终于见到了,穿越大半个大启,带着荣耀与思念,来见他。
“留玉……”
林晏轻轻摸了摸周璨露在外面那只手曲起的骨节。
他没想到周璨睡得那样浅,他只是那样碰了碰,周璨便醒了。周璨的眉先是用力拧了拧,睫毛微颤,便缓缓睁开眼来。
“……安儿?”周璨看了他好一会,才唤道,他的声音有些哑,轻咳了一下,继续道,“你这臭小子天不亮杵我床边作甚?我还以为是魂儿给我托梦来了,吓我一大跳。”
听听这是人话吗,久别重逢头一句给他说这个,也就只有周璨能干得出来了。
林晏气得鼻子都不酸了,伸手拍拍他的脸,说:“感觉感觉,我是人是鬼?”
周璨终于笑了笑,抓住他手腕摸了摸他掌心,说:“多了好多茧,我说怎么磨得慌。”
揽月听见他俩说话,便掌了灯进来。
林晏扶周璨坐起来,感觉他身子沉得很,见他抓着被子疲惫地叹气,问:“你病了?”
周璨低头掖了掖腰间的被子,笑道:“被你吓得心慌,看我一手心的冷汗。”
林晏握住他手,周璨的手这时节也是凉的,揽月送了茶水过来,周璨抽回手去,捧了茶,偏头细细打量他,问:“伤好得如何了?”
林晏下意识摸了摸左肩,回道:“差不多都好了。”
“金陵还在雨季,怕是身上那些疤会痒,小住几日便回京吧。”周璨低头啜饮。
“你赶我走?”林晏咬了咬腮,急道,“说好了要去凉州,你不声不响来了苏南,这是打算抛下我了?”
周璨的手顿了顿,放下茶杯,捏住他下巴晃了晃:“林小统领,我一个王爷都不是想住哪儿就住哪儿的,信读了没?”
见林晏盯着他抿起嘴,周璨松开手,挑眉道:“这沙子里滚过一遭果然主意就大了是吗?”
林晏瞧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想与他争执,便装作无赖地扯扯他袖子,小声道:“阿史那卓南下铸刀,不必着急,我多陪你住些时日。”
“你还有脸说?放一个北蒙王爷自己个儿在我大启地界乱逛,你脑子被初一吃了?”周璨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阿史那卓不是那样的人,他没那么多心思。”林晏随口道。
“他一箭射穿你肩膀,你都这么信他,”周璨回想接到冯齐密报心神难安的那几日,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在西北好好呆着,你后脚就给我跑苏南来了。”
“京城多事,小宛归并成宛州,到时候皇帝派遣官员交接,你同冯齐一道随他们回去……”
“等着你‘他日相见’?”林晏打断他,面色冷了下来。
周璨回看他,他似乎很是疲惫,手撑到身后掐了掐腰,放软语气,道:“安儿,听话。”
林晏站起来,他方才一直跪着,一副讨好撒娇的模样,这会站直了,周璨才发觉他又长高不少,肩膀舒展宽阔,端是位飒爽英挺的小郎君了。
“留玉,我不是九岁的小娃娃了,皇帝刚封我安西将军,你用不着万事都蒙哄我。”林晏面上泛寒的时候便很不像叶韶了,倒是像他外祖父。
周璨冷不丁被他叫了字,心里古怪得很,有种被冒犯的难堪,甚至有一丝诡异的酥麻。从前林晏动怒,他总觉得可爱,大概他总免不了见着林晏孩童的模样。几个月不见,林晏此番倒真是脱胎换骨了,生死杀戮,大概是能让少年郎一夜长成男子汉的最残忍途径,周璨望着林晏眼中冷锐光芒,惊叹之余隐隐感到惋惜愧疚,他终究是将一枝柳削成了一把剑。
林晏也终究成了真正的叶家人。
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堵在舌尖,周璨心中忽而很乱,他摁了摁眉心,精神不济,恹恹道:“先去睡吧,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