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就越伤心,陆续有人在叹气,李熙也注意到了。
姚元靳更是被夹在李熙,身后士兵和路边流民们中间,急得满头是汗。
因为他已经听见有人说:“嘘,小声些,不要叹气。”
“嘘,嘘,不要再叹气。”
跪在路边的百姓们交头接耳,虽然已经不再哭,却都在用极轻的声音彼此告诫,站在姚元靳的这个位置上,刚好能听到一些。
“……嘘,不要再叹气,我听说当今的皇帝连亲兄弟都杀,是从不把人命看在眼里的。”
“嘘,嘘,嘘,你这娃子如果再说话,小心等皇帝过会杀了那奸细,扭头瞧你不顺眼,就把你也当奸细杀了,横竖你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奸细,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听话……听话,到时可别怪叔没提醒你,做刀下亡魂哪有做饿死鬼来得好,人一旦没了全尸,可投不了胎……”
说着说着就没动静了,因为又听得前方噗通一声。下一刻,大家伙儿讶然抬头,一同循声往粮食车那边看,发现原来是刚刚挥刀抢粮那男子饿得头晕,已经一头砸在雪坑里了,甚至都没用李熙下旨处置他。
乱了,全乱了,李熙抿紧嘴唇,显然也已隐隐约约地听到大家在说他,下意识握紧刀。
唉,也罢,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看这样子,似乎是必须得放粮了。
因为就算他现在杀了这奸细,路边这些灾民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成为帮老五在长澹境内传播谣言的一盘棋子,不再受他控制。
换言之,假如他现在坚持不放粮,假如这些灾民之中,哪怕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走到了下一座城门口。有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在,长澹正遭受天灾的谣言就会甚嚣尘上,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往北传,到时所有天灾人祸,都会变成是他李熙当了这个皇帝的错。
到时……到时后方不稳,粮草告急,前方又怎么能打胜。
不过往好了想,至少这奸细有一句话说得对,那就是若他有意限制,这些人加在一起也吃不了多少饭。
或许是天赋吧,李熙活了二十几年,每逢危急时刻,脑子似乎都会转的特别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鼻尖挂汗,却又忽然想到——假如他现在能合理利用这些人,以暂时抛掉岭南三两日粮草的代价,让这些人迅速从帮老五传谣的棋子,变成帮他宣传的活招牌,好像也并无不可。
这样想着,李熙就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他不再犹豫,直接就一刀砍了那奸细——他已经不想再听那人的废话,也不想再同他辩论。
放粮呀,还是那奸细说得对,眼下当然得放粮。只是不能白放,尤其不能做好事不留名,更不能让大伙嘴上吃着他的恩典,又不记他的情。
思及此,李熙在砍完人后,又抬手招姚元靳来,长话短说地吩咐他去做一些事。
譬如答应放粮,但只能先给他们每个人发很少的粮食,顶多勉强支撑他们活着走到下一城,肯定不能保证让他们都吃饱。
李熙还说,他说自己作为一国之君,眼见百姓饥饿至此,心里很惭愧,所以会在放粮后,特意拨出一队士兵送他们北上,以确保他们能进城,顺利接到官府救济。
至于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料想这些人在进城后,就会把他们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说与人听。也是因此,李熙决定派兵去护送他们,除了想给他们一定能进城的保障外,还有想让那些士兵多和他们说小话,教他们进城后该怎么传的意思。
旁的先不提,就说他们长澹哪年没天灾?这种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的事,哪能全怪在他李熙头上?
另外谁家贪生怕死的皇帝上战场,谁家草菅人命的暴君会答应放粮?
还有那句所谓的屠戮兄弟,那分明就是老五先对他下手,算算路程,这些人从这启程,要慢悠悠地走上好几天,才能走到下一座城门口,这么远的距离……岂非很方便那些士兵在途中替他鸣不平,随便漏点什么给这些灾民么?
至于假如这些人中还有奸细没暴露,那也不可怕,反正他只答应给他们一点点的粮,而且走时全部搜身。料想在饥寒交迫之下,就算有人想闹事,也一定打不过他们身边带刀的兵。
然后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再往北那几座城今年可没闹天灾,到时大家军民一心,不再因为流言就人心惶惶的,没准还会答应开义仓,尽快把他今天下令发下去的粮食补上,却不会再因此骂他横征暴敛,反而开始上赶着帮忙往南边运粮食……
猜测
处理完这些流民后,当晚下大雨,将士们早早便扎营休息,不打算再冒雨赶路了,唯恐半路遇险。
按照约定,李熙自从随姚元靳南下后,每隔三日便会给裴怀恩写信,将自己在路途中碰到的事全说给裴怀恩听,恰好裴怀恩今日也回了信,李熙忙碌一天,这会还没来得及看。
因为军粮有限,军中虽然对李熙答应放粮这事表示理解,也不忍见活人饿死,但还是很担忧。
尤其是姚元靳。
姚元靳比一般士兵考虑得多,虽然明白李熙这样做有道理,脸色依然有些白,似乎对岭南的战事很不看好。
在扎营时,李熙看到姚元靳像是有事要找他,但苦于军务缠身,又很犹豫,仿佛肚里正憋着些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便在夜里看回信的时候,顺势主动召见,喊姚元靳到自己的军帐中来,仔细询问。
看裴怀恩回信的时候,通常都是李熙为数不多感到很放松的时刻,这让他对待姚元靳的态度很和善,也足够有耐心,很快便打消了姚元靳的疑虑,令姚元靳不再犹豫,只沉默半晌,便将随身带着的地图给李熙看,没和李熙闹出什么不必要的隔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