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裴怀恩却仍然记得宫墙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记着她们曾经给过他的许多帮助。也是因此,他现在或许不懂文道与葛宁口中的庶民之苦,却能隐隐读懂天下女子苦,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受压迫,尚且可以勤学明志,而这世间的女子受压迫,却是真真正正的永无尽头。
不信就瞧他与卫琳琅。
想他裴怀恩从前作恶多端,一身残疾,如今不过是在李熙的安排下改名换姓,便依旧可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
而那卫琳琅统兵数万,身上还有镇守岭南的大功绩,却也不过只是人们口中一凶悍成性,年长未嫁的老姑娘。未受教化的女人们嫌她太粗鲁,为她不能成家生子感到唏嘘,身旁的男人们畏惧她敬重她,却又不敢真的接近她,他们肯定她的功绩和见识,却从未真的认可过她,反而都认为只要时机成熟,她便可被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
其实有时候,裴怀恩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阉了,他那时候吃不饱,个子长得也矮。
宫里管得严,每隔几年就要割芽,那很痛。
所以在很多时候,裴怀恩想做男人,想要权力,但恰恰是男人和权力带给他伤害。
裴怀恩不想做女子,却阴差阳错的比旁人更懂女子处境。
裴怀恩见过很多可爱的女子,认为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就是和男子一样的人,也能做到男子正在做的事。
换言之,裴怀恩其实很讨厌男人,现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
可他这提议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吓得连杨思贤也睁大了眼,久久没有言语。
陈大人就更不必说了,这老头可不能容忍自己刚在葛宁身上栽一回,这时又在裴怀恩身上载一回,因此对裴怀恩表现得十分强硬。
“好好好,你说要办女学,那本官问你,这天下女子读书有什么用?”陈大人吹胡子瞪眼地对裴怀恩说,“她们生来便该在后宅,她们每日操持家事,清算账目,孕育子嗣,究竟有哪桩哪件需要她们学兵法,读四书?”
裴怀恩则反问他,“这位大人,请问你娘给你挑媳妇的时候,怎么没让她一定不识字?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该读书,那怎么就连在楼子里,咱们男子都愿意为一个会写两句小诗的行首付出更多钱?”
陈大人:“……”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好歹是在承天殿,杨思贤有些看不下去,及时地出声道:“唉,这考生,你当文雅些。”
虽然在提醒,但没过多怪罪,裴怀恩闻言就称是,毫不掩饰唇畔笑意。
陈大人屡战屡败,眼见这个比上一个还能骂,而且甚至还没上一个讲礼貌,连道理都懒得同他讲,就能噎得他下不来台,不由得被迫回归初心,再次抓住办学很费钱这根救命稻草,悻悻地嘟囔道:“……哼,就算、就算你们能言善辩,净说这些歪理,就算你们能说服皇上,但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户部哪来那么多钱给你们……”
同一时刻,还不等陈大人把话说完,已在座位上沉默了很久的文道就忽然抬头,冷着脸但很客气地说:“……啊,如果一定要办学,这钱也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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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先不要办学,先减税,但是鼓励开荒。”
“想我长澹自建立起,便是以户数在收税,百姓们常常为了少交税不分家,这实在不好。”文道意简言赅地道,“我们或许可以先将赋税调低,但规定男子过了弱冠便自成一户,驱赶他们与双亲分家居住,再鼓励他们开荒,允许他们得到开垦过后的土地。”
“如此一来,只要在两条政令的颁布时间上稍作手脚,朝廷往后便不愁收不到钱,百姓也不会觉得是我们加重了赋税,同时还能将大量的荒地利用起来,使之变作良田。”
李熙:“……”
啊,这真是个算盘精!
文柏生了个好儿子,改天得把他接回来养老。李熙很是开怀地想,就冲文柏生的这个好儿子,文柏今年的考课一定要合格,否则都对不起文道替他收上来的这些钱。
……这可都是能充国库的钱,是能走明账的!
而且裴怀恩说得也很对,他从前只想着要办学,却从没想过办女学,若能借此机会把女学也办起来,又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台阶底下,那户部的陈大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又见李熙脸色转好,似乎是认同了这几名考生提出的建议,不免有些不甘,虽然人已经坐回去,嘴却还不停。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本官还是觉着不妥。”陈大人的声音小了些,却坚持道,“你们说读书是为了明理,可百姓多半不会这样想,百姓会将此当作通天梯,届时莫说开荒,便是良田也无人耕……”
葛宁不太高兴地打断了他,说:“百姓如果不愿耕种,一定是耕种收益太少,活得不松快,这与他们读不读书有什么相干?大人您不去想怎样才能使百姓把日子过好,反将一切都归责于读书,这是否有些强词夺理了。”
陈大人还欲开口,裴怀恩微微偏头看向他,冰凉眼神将他看得一怔,下意识缩脖子。
不知怎么的,陈大人只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可怕,令他本能畏惧,忽然有点不敢再张嘴。
裴怀恩今日无意抢风头,他替葛宁震慑住了户部的陈大人后,便不再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