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裳尺寸做的这样好,李熙动手穿它的时候,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明白,不禁转头向十七道了声谢,轻声说:“代我谢过你家督主,但是有一样,下回记着再给我送套深色的来,我已穿腻了茶白的,实在不耐脏。”
十七面上笑了笑,但是没应,只管双手搬来垫脚的小凳,引李熙上马车。
“那恐怕不成了,督主说您穿白的好看,像只讨人爱的小虎崽。”十七边说边替李熙把车帘掀开,动作极利落,“小殿下快上车吧,别误了早朝。”
李熙一只脚踩着凳,闻言回头看他。
“这么听你主子的话,主子随口说一句,都能被你记着。”李熙语带调侃地和十七开玩笑,随口说,“怎么,那裴怀恩到底是救过你的命,还是你爹的拜把子兄弟,竟也值得你为他如此鞍前马后?”
十七眼里清亮,听罢就也跟着李熙插科打诨说:“嗳,小殿下您这句话可说对喽!您真是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督主救过我的命,只是这人生在世么,多半就为奔个好前程,所以只要是小殿下您给的够多,小的日后也愿意为您鞍前马后,马首是瞻,但——但万死不辞,死而后已却都是一定不成的,换了谁也不成,即便是督主也不成,我这人可惜命。”
李熙摇头失笑,没再继续往下说什么,转而掀袍上了马车。
青蓝色的帘子撂下来,月亮还没落下,迎着天边儿那点微末光亮,车轮吱嘎转动起来,往皇宫里去,渐渐的越行越远,把候在原地的十七衬得像个看不清轮廓的小点儿。
从裴府到宫门口还有段路程,左右闲来无事,李熙干脆揣着手窝在马车里打瞌睡,就这么一路睡一路走,伴着外头太阳也是一路走一路升,偶尔睡醒些睁开眼,看见车外日月凌空,东边明西边暗,就要忍不住骂句娘。
天杀的长澹早朝,竟然定在卯时,早的连天都没大亮呢,有这功夫还不如让他再多睡会,把精神养好了。
倒不是因为困劲太大睡不醒,也不是对过会要在朝上提起的事不上心,只是正如裴怀恩昨夜所言,事情走到这一步,便是已成定局了。倘若要换位思考,把自己摆到李恕的位置上去,李熙自问已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扭转颓势,更别提反败为胜。
毕竟承乾帝已经老了,老得压不住人,而那裴怀恩却已在朝中经营十年,更已在各处都插上了自己的爪牙,只欠这股东风。
换言之,裴怀恩从前没发作,不代表他心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只在“师出无名”。况且有十七和他说起过,裴怀恩从前抓人,其实也只是在一味按着自己手里的单子往下抓罢了,而在这期间,就算有些被抓来的人经不住拷打,愿意供出幕后主使,裴怀恩也不会点头放过他们,给他们留活路——这也侧面印证了裴怀恩实际早就知道是谁在害裴家,只是碍于当时的情势,方才含恨罢手。
可是现如今,有利于他们两个的情势已经到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任谁也无法再改变它了。
行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掀开车帘,发现果然如他昨夜料想的那般,李恕早早便赶到了这里,正在阿兰的搀扶下等他,一见他来了,便连忙快步走过来,与他开门见山道:“……六皇弟,你今天是一定要这样做么?”
有了昨晚的准备,再加上裴怀恩昨晚和他说的秘密,李熙知道眼下这场对质注定避不过去,但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只好点头。
多日不见,李恕似乎变得比从前憔悴很多,说话也没再像从前那么拐弯抹角了。
但李恕的精神还很好。李熙坐在车里看他,觉得这大概要归功于眼前人这身天生不知疼痛,也不觉疲惫的神奇躯壳。
分明是如神仙一般强大的躯壳,无端落在凡人身上,却不似恩赐。
再垂眼往下看,发觉李恕腰间竟还带着自己曾经赠给他的平安符,且是仔细串了金珠的。
这个发现令李熙忽然感到些汗颜,他本能想撂下车帘,却被李恕抬手阻止。
“六皇弟,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李恕颇急切地往前探头,连面上神情的变化都比以往更真切,似是决心在这儿彻底和他把话说开了。
“六皇弟,你回京多日,与我虽不同路,可我们也是实打实的做过兄弟。我平素看你有眼缘,自问没有做过害你性命之事,我甚至出力帮过你,你还记得冰戏那天么?你、你应当清楚老二的刀有多利,当时情况紧急,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要是没有我,你以为光凭你们那点人,真能把父皇毫发无损的从老二手里救出来么?”
李熙皱眉看着他,手指紧紧攥着车帘,摇头说:“但你也用锦玉的死设计我。”
李恕嘴唇泛白。
“但我当时想动的是老二和老三,我没想动你!六皇弟,你仔细想一想,纵使我用锦玉设计了你,却也是在给你留生路,这几个月以来,我、我这心里是真的拿你当弟弟看了,你我生存一样艰难,我又怎么忍心与你拔刀相向!”
李熙一时无言,低着头想了想,发觉事情还真是如此,李恕似乎确实从没想过弄死他。
心一旦软下来,就又想起自己昨夜和裴怀恩说过的话,觉着只要是事出有因,大家面对着面把话说开了,能少一个敌人也挺好。
于是李熙的态度软下来,低声对李恕说:“五哥,你知道的,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李恕冷冷笑着看他。
“好了,六皇弟,事到如今,诸如身不由己这样的场面话,以后就不必再提了。”李恕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平平地反驳说,“实不相瞒,京中最近发生这么多事,逼得我一直在想,我就在想啊,我想我这次究竟是怎么输的呢?可我无论怎么想,起初也没想明白自己是输在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