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里到处都有人在盯着这边,醋味儿顺着茶风呼呼往罗月止脸上扑。罗月止哪儿敢说话,低头吨吨吨喝茶水。“多谢王郎君。”周鸳鸳屈膝行礼,她能看懂王仲辅的品评,又是个礼数端庄的好娘子,看得出曾受到过很好的教育。“我家鸳鸳问得是罗郎君的意思,怎得就这样被你蒙混过去了?”秋月影和茶坊的人混熟了,笑着提醒道,“鸳鸳可别被他给诳住了,得叫他自己点评。”罗月止也是近日才反应过来,这位娘子看起来坦率可爱,实际也是个顶腹黑的,难对付得要命。“秋娘子说得是,借花献佛可不磊落。”王仲辅把自己的乐评收起来,决意报复,笑眯眯添柴火。罗月止苦笑,被架起来烤得火烧火燎。赵宗楠静静听了多时,此时竟开金口:“那便说说吧。我也想知道月止的意思。”这话一出,罗月止是彻底被人一脚踹进了坑底。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赵宗楠,谁知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和颜悦色一如往常。可越是见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罗月止越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妙,下意识回避开视线。他这下不觉得遭火烤了,单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罗月止逃不过,只能老老实实点评起来。他同王仲辅说得差不多,只不过多夸赞了周鸳鸳心境上的长进。“然听闻此曲,不禁想起之前曾有幸听过另外一曲《天风环佩》,其意境尤为幽远,与今日之曲略有不同。”罗月止端水端得辛苦,颤颤巍巍保持着平衡。“当然……当然不是说小娘子弹得不好。只是花有千种颜色,树有万般姿态,仙亦有不同的仙法。有小娘子这样凌波飘然的,也有沉着清幽的,可凭自己的意趣施为,各有风姿,正是此曲的特殊妙处。”王仲辅看了罗月止一眼。心说月止真是有意思,弹琴的漂亮娘子在前,单说她自己的琴便是,怎么还突兀地提起了旁人,实在是有些奇怪。他素来巧舌如簧,怎得今日却不会讲话了。更何况罗月止听琴从来都是和学子们一起的,怎么王仲辅却不记得有这样一首惊艳非常,令人过耳不忘的《天风环佩》?可谁知,这已经是罗月止能组织起来的最不得罪人的一段话了。赵宗楠眼光就盯在他身上呢,跟催命似的。他若不这么说,不定日后会遭这位宗室如何戏弄。赵宗楠静静看着罗月止,看他对这位弹琴的娘子百般夸奖,却不敢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字里行间皆是对那位美貌娘子的回护。他还不忘夸奖中带一句赵宗楠的琴曲,就算是都有着落,两边不得罪,折中之意再明白不过。……待人接物当真是周全。赵宗楠自小被养在深宫,藏拙之道刻进骨子里,素来有喜怒不行于色的名声。他脸上仍旧带着淡然自若的微笑,却有一股莫名的阴郁从心窍中升起来,并不热烈,只是幽幽地燃着,将情绪炙烤得有些许不适。他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波动,罕见到自己都觉得莫名。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像罗月止这样的人,的确对他略有几分在意。之前忍不住戏弄他几句,想看他的反应,看他绞尽脑汁回应自己的模样,觉得有几分趣味,不过玩闹罢了,并不算当真。赵宗楠反复自省。长袖善舞、巧语频出,他一开始不正是被罗月止这份特质吸引的么?赵宗楠后牙咬得有些紧。……怎么如今,自己却好像又不喜欢他这样的通达圆融了?罗月止偷偷观察他脸色,一时间没瞧出什么不对来,自以为这一遭挨过去了,有惊无险,便放下心来继续听曲子喝茶。正是觉得自己忒机灵,还挺满意的。他说话笑盈盈,对赵宗楠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过分恭敬。赵宗楠看得出来,这是对自己之前的“控诉”留了心,如今行事作风没有任何一点缺漏,决不让赵宗楠再觉出他态度生疏。可他越是这样,赵宗楠越是觉得颇为不顺眼。罗月止对此浑然未觉。他惦记着周家爷孙俩的苦难经历,本就想着要帮衬一把,但暂且没有想到门路。今天突然遇见了赵宗楠,罗月止突兀有种柳暗花明的感受,顺势在他面前将两人辗转凄凉的身世细细讲了一遍。周家老幼远上东京,除了讨个活路,也是想将寿州乱象上呈天听,替周鸳鸳死去的父母讨还公道。罗月止询问赵宗楠,可有什么帮忙的办法。赵宗楠反应却出乎罗月止预料。他微笑开口,仿佛话里有话:“我早听闻月止乃这柳井巷茶坊的座上之宾,深得佳人青眼。如今小娘子未曾出言求我帮忙,月止却急得坐不住了,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操持,实在是怜香惜玉,可成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