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见参拜之后,皇帝的态度倒很是温和,只是神态间隐有悲色,强笑道:“听说你在狱中聚书而读,苦学不辍,朕心甚慰。‘文武之道,皆吾家事’,你能兼修并重,他日必有大成。”完颜彝听这话竟是赦免之意,与宋珪所言相左,心中正诧异,只见皇帝又叹了一声,取出一封奏劄,示意宋珪交与自己。
完颜彝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展开看了两行,登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僵立在丹墀之下,泪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令视线一片模糊,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竭力辨认奏章上冰冷的字样,恍惚间听到皇帝关切地唤:“陈和尚……”
“臣在。”完颜彝心痛如绞,从儿时至今与兄长种种亲厚友爱的情景在脑海中晃动,眼前一阵阵发黑,“臣的兄长……”
皇帝唏嘘着走下御座,扶起他恳切地道:“台谏奏你以私忿杀人。斜烈病逝,朕失一名将,今以你兄长之故赦免你,天下人必议论我徇私枉法。从今后,你要奋发努力建功立业,国家得你守护之力,天下才知道我没有妄赦你。”
完颜彝气堵咽喉,一时间悲痛、愧疚、感激、愤慨齐齐涌上胸臆。自父亲战死后,兄长亦兄亦父,教导他武艺骑射;他被蒙军俘走年余,又是兄长侍奉母亲如同亲生;母亲故世后,兄长为他请名师、授军务、筹仕进、谋婚娶,日日操心不绝;他无辜入狱,兄长忧思成病,竟至盛年早亡……想起这些年兄弟间情深义重相依为命的情景,他脑门发胀,全身颤抖,目中热泪滚滚而下,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宋珪见状不忍,轻声劝道:“将军节哀……”完颜彝回过神,直挺挺地跪下向皇帝拜谢,热泪与额头一起砸在青石地上,心中万千感慨,却气堵声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左右内侍宫人亦被他情态所感,俱皆动容。
皇帝恐台谏闻讯阻拦,命宋珪扶起完颜彝去偏殿更换囚衣,随后即刻携带诏书以新任紫微军都统身份前往营中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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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风蓬孤根(六)重逢
汴京东郊紫微军营地数里之外,完颜彝紧握着王渥手臂,喉头哽咽,语不成声。
王渥自陇西远道回京,身上长袍已沾满风尘,目中亦有泪光:“这箱是你的衣衫书籍、积蓄银两,商帅离开方城时,亲自为你收拾的。”又取过一个包袱:“这一包是商帅的遗物,他临终前,叮嘱我务必交到你手上。”他拍了拍完颜彝的肩膀,忍悲道:“良佐,你能平安脱险,商帅也可以安息了。”
完颜彝接过包袱紧紧抱在胸口,只是说不出话来,良久,王渥叹了一声,低道:“我受移剌廷玉将军所请,要往邓州赴任,今后不能再陪伴你了。良佐,你千万要多保重,‘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曾益其所不能’,官家对你寄望甚深,且向前看,你若奋发有为,商帅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完颜彝忍泪点头,王渥想到他满怀创痛孑然一身,实在放心不下,问道:“良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完颜彝道:“我已无牵无挂,从此尽心用命报效国家,再无他虑。”王渥欲言又止,想了一想,问:“你还回方城么?”完颜彝知他所指,正色道:“若天子调我驻军方城,我自去赴任。”言下之意是若无君命就不再回还。王渥闻言心下稍安,转念又觉不忍,劝慰道:“良佐,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之大,你将来总会遇到命定之人。”
完颜彝极目天边,盛夏阳光照在官道边一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条上,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映入眼帘,衬得年余光景恍如一梦,他正待答话,忽见远处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观其形制乃宫中车辇,只是帷盖俱作深青色,马车前后各有素色卤簿仪仗,随行禁军亦披素甲,神色肃穆。
他心念一动,侧首道:“先生,此地地近夷山,车中之人定是兖国长公主。”王渥接过他手中的包袱,讶然道:“那又怎样?”
说话间,为首的禁军士卒已行至近前,命他们后退避让,完颜彝退后两步向宫车躬身施礼,郎声道:“长主万福安康!末将紫微军都统完颜陈和尚,特来求教长主。”
王渥微微一惊,见禁军士卒神色戒备,便欲上前帮腔,却听车内一声清脆的“停车”,旋即车门半启,一个桃李年华的美貌宫人伶伶俐俐地点足下地,迤迤然走到完颜彝近前,叉手行了一礼,微笑道:“将军何事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