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一口水喷了近身服侍的黄门一身,呛咳不止,又惊又恐:“明明明、明天?”沈矜端了冷茶就要喝,关键时刻,沈育忽然记起崔季的警告。这茶水虽不是正儿八经准备的奉师茶,却是来自太子宫中,沈育眼皮直跳,拦下父亲的茶杯,就见黄绿的茶汤里有一滩浑浊的粘液。沈矜尚未留意到,当下也不禁愕然。文人素来清贵,遑论事师犹事父,沈矜虽身无一官半职,朝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是他的门生,侍奉师长向来是毕恭毕敬。尽管太子地位尊贵,也不可这样折辱于人!沈育紧握茶杯的手暴起青筋,眼下却不好发作——梁珩醉得稀里糊涂,如何与一个醉鬼分辩道理?“茶凉了,”沈育冷着脸,“喝什么喝。”他随手将杯子搁在案上,哪知梁珩嘴里嚷嚷:“凉茶怎么不能喝,渴死我了。”他喝光了黄门给的醒酒茶,又伸手去拿那杯脏茶,沈矜、沈育都将他瞪着。梁珩丝毫不觉,端了茶杯真要往口中倒。“殿下不可!”他身边的黄门慌里慌张,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手中茶杯夺下,两滴茶汤洒在梁珩金贵的衣袍上。“凉、凉的不能喝,”黄门说话结结巴巴,“臣给殿下倒杯温的……”梁珩什么也不知道,任由群阉簇拥着他整理衣着、鞋袜、头冠,像朵陷在蛛网里的菟丝花。沈育沉默地瞧着,突然便明了为何崔师、马师与谢师都无功而返——阉寺们阴冷的心思毒汁一般浸透了整座储宫,想要接触到殿中之人,就得穿过这片毒沼。黄眉雀有梁珩这一打岔,侍奉的黄门没有得逞,也没有再耍小心思,规规矩矩换了热茶来,让梁珩行了拜师礼。沈育冷眼旁观,觉得他不情愿极了,却不得不接受安排,因为这是皇帝的命令。沈矜没有多说什么,只对梁珩勉励了几句,诸如“扬之深,则泉出,树其壤,则谷物滋焉”,希望梁珩能跟随他勤奋治学。待到回了在望都城临时安置的家宅,沈矜才对沈育说出了自己的期望:“你做殿下的陪读,可同他多亲近些。莫要叫殿下被阉人障去耳目。”父亲也敏锐地察觉了,储宫那不同寻常的氛围。翌日,储宫为沈矜整理出久无人使用的书房,供他讲学,沈育背负书箱跟随父亲。讲师的筵席前有两张案,一张是梁珩的,一张是沈育的,沈育为梁珩归整好将要使用的经卷,又研了两台墨,一看时辰,日头已上屋脊,梁珩还不见踪影。沈矜闲适地翻阅竹简,书房里只有编绳与简片摩擦的索索声。沈育终究按耐不住,问:“那小子怎么还不来?”从前在沈氏学塾里,就没有迟来的道理,学生之间互相攀比的无不是谁今日起得更早、念书更勤奋,往往是邻舍的鸡还没叫,学塾里已经有了读书声。“不可无礼,”沈矜泰然道,“你昨日见着殿下,觉得他和你从前那些同窗一样?这时候,多半在贪睡吧。”沈育没话说了,梁珩要是听话的学生,也不至于气走了三位先生。“我去找他。”沈育站起来,得了父亲默许,便往太子寝殿去。一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侍从,廊庑、亭阁、配殿,处处空荡。他正疑惑,走过花园,听得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探头瞧去,花园里几十个小黄门举着长竿舀子围成堆,不知在做什么。沈育心中一动,走上回廊靠近了看,果然见群阉之中是披头散发的梁珩。他趿一双木屐,衣襟大敞,大概是刚从榻上起身,还未来得及洗漱。花园里全是石子路,梁珩的屐齿叩在石路上清脆作响,登登登登,一阵小跑,追着什么东西。几十个黄门就跟着他跑来跑去,小心地不得了。沈育眯起眼睛,看清他们正对几只雀鸟围追堵截。长竿舀子挂着罗网,轻轻一兜,飞在半空的雀儿就给他们打下来,滚落草地。“殿下,这里这里!”十几双手笼不住两只鸡蛋大的小雀。梁珩外袍一脱,甩将过去,犹如天罗地网一罩。“抓到了!”他用金线绣的王袍包住鸟雀,一屁股坐泥地上。“快拿笼子来,别放跑了!”梁珩催促,两个半大的小太监匆匆跑进回廊,给他取来鸟笼。梁珩提着笼子,笼里两只黄眉雀活蹦乱跳。堂堂一国太子,得了两只鸟儿却像得了罕见的珍宝,眉开眼笑,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廊檐,迎面遇上沈育。梁珩:“……”黄眉雀叽叽喳喳,喳喳叽叽。众人沉默。“啊呀!”梁珩恍然大悟,叫道,“我今天是不是要听先生讲学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