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峋穿过这条巷子,要走到快尽头,才能看到自己的家。老家,从小长大的家,不是那个和他压根儿扯不上关系显得他异常多余的“家”。季家几代做毛笔生意,一间灰暗的前厅,柜台上落满灰,有一个长而宽大的木桌,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物品,一个硕大的圆筒和挂架上摆着的,是出售的毛笔,上面的价签都旧得发灰了,可见生意好不到哪里去。爷爷在写字,这两年手越发抖了。听见动静,抬头看了季峋一眼,“小峋放学啦?”季峋“嗯”了声,默默走过去帮老头儿把废纸收拢起来,添了墨水。“怎么没回你爸那儿?”老头儿问。季峋眉头不经意间一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人一家三口多美满,我犯得着给人添堵吗?”他那后妈阴阳怪气的嘴脸,他每回看了都恨不得掀桌子,为了各自人身安全,还是各自安好为妙,谁也别招惹谁。老头儿颤巍巍地转了个身,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也跟着往下滑了滑,眼镜片后头那双眼睛,已经不复往日锐利了,也就少了当初骂儿子的气势,又或许年纪大了,渐渐磨了脾气,只说:“我这儿少吃短穿的,你都要高考了,还是回家舒服点儿。总归你是你爸儿子,你应当应分。”“我在这儿挺舒服的。”季峋不认同老头儿的话,又强调一句,“我从小在这儿长大,搁别人家里才不舒服。”这孩子脾气随他年轻时候,脾气大,主意也大,要强,什么苦都吃得,唯独那点儿自尊心,谁也别想拿了去。老头儿不再劝说,回身写自己毛笔字去,只又说了句,“饿了吧?叫你奶奶给你弄点儿吃的。”-唐果有赖床的毛病,早早跟家里家政阿姨说,早上八点前,一定要把她叫醒。可惜她还是拖到八点十分才游魂一样从床上爬起来,着急忙慌地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去洗漱换衣服,努力转着刚睡醒不怎么灵活的脑子,回想季峋昨天叫她拿的东西。什么来着?卷子?数学课本?第二三册还是三四册来着?错题本要不要拿?好像要,又好像不要……算了,都带着吧!免得他又骂她脑子不够使。唐果下楼的时候,阿姨从厨房探出头来,“果果早饭想吃什么?今早上有粥和豆浆,豆浆我刚磨好的。或者我给你热杯牛奶?”“沈姨我要豆浆,帮我装在保温杯里,我路上喝。再帮我带份儿三明治。”唐果背着沉重的书包一边急切说着,一边跑书房和妈妈告别。林景即便周末在家,也是在处理公务,说是陪唐果,也不过是能让唐果看得见她。唐果小心翼翼推开门,林景从电脑后抬起目光,“不是和小峋约好九点补习吗?”唐果眨巴着眼睛抓了抓压不下去的呆毛,不是很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起晚了,现在就出门啦。”但还是想看妈妈一眼。林景笑了笑,挥手,“去吧,很近,我就不送你了。”她太了解果果了,“没吃饭带点儿吃的到那边吃,多带一份,小峋没吃饭的话,你和他一起吃。”季峋昨天回爷爷奶奶那儿了,老人家吃饭早,五六点钟就吃早饭,季峋不习惯,又不忍心奶奶操心他吃食,总说自己吃不惯老人家口味,自己弄吃的,老人家要是不注意,他就不吃,或者随便应付点儿。唐果“哦”了声,自己都没想到。于是扬声跟阿姨讲,“沈姨麻烦帮我再装一份儿。”唐果又黏着妈妈说了两句话,然后不得不顾忌时间,急匆匆走了,出门的时候,沈姨已经帮她装好了,她提上袋子,跑着出门了。他们常去的地方,是一家书店,季峋的表姑姑的店,就在景区里头,总是人满为患,阁楼上有十几张桌子,一张专门给他们留,平常堆着些小物件,他们去了才腾开地方。其实并不太适合学习,但季峋说“大隐隐于市”,越是热闹越能锻炼人专注力。唐果觉得他这是谬论、歪理邪说,但她说不过他,于是只好被迫接受这理论。出了门,唐果骑上自己粉色的自行车,下一个缓坡,出了别墅区,拐个弯,再过一条马路,就是景区街道口了,再进去,走五分钟左右。右手边一家蓝色招牌、门上画着两只猫儿的店,就是季峋的表姑姑的书店。唐果出门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回想了一遍。路痴严重,只能靠死板记忆,找不到就按着记忆中的点多试探两次,总能找到的。但今天出来晚了,她有些急,怕耽误。于是刚下缓坡,目不斜视只顾往前冲的她,压根儿没看到路边坐在长椅上的季峋,季峋眼看着她就要这么忽略自己,起身往前跑两步,扯住她车后座,气笑了,“脑子不好使,眼也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