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月色已然完全被笼住,一场独属于仲夏的倾盆雨砸在瓦上,时而伴着惊雷声。江烟里靠在明华宫的窗边,看着那连绵一片的雨幕,随意倒了杯冷茶饮下。忽而一道闪电划亮夜幕,不远处的榻上传来一声梦呓,她眼神微微一动,回头看去。谢青珩躺在榻上,素来整洁干净的白衣散开衣襟,带着一些暧昧的痕迹;额发有些湿润,脸颊上尚有未干的泪痕。他似乎梦见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但从来都清正的人,连无措、愤怒、难堪、痛苦,也都轻飘飘咽回去。只有不安地颤动的指尖,泄露了几分不平静。江烟里以手支颐,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端坐在窗边,用视线描摹他的眉眼。忽而,她似是自言自语:“我觉得,我应该来一支烟。”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窗边,青衣男子懒散靠在窗棂处,他没有动用魔气给自己避雨,银质的面具上,一道又一道的雨水滴落。他对着江烟里的那半边脸,被面具覆盖地严严实实,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着那跟往日一样看似不着调不耐烦的声音数落:“年纪轻轻,跟你哥学些坏习惯。”江烟里笑了笑,谢玄琮看着她,总觉得她眼下有些奇怪,有些不对劲,但并未深究:“谢青珩真被你弄哭了?”他本是随口一问,想缓解些莫名的情绪,江烟里也跟他所想一样,并没有回答,只有心声传来:【对,哭了,好可怜,又好可爱。】谢玄琮搭在雕花上的指尖微微一顿。心里莫名泛起不愉悦的感受,或许是隐晦的嫉妒,谢青珩仿佛总是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他从储物戒里头拿出两杆烟管,递了一杆给江烟里,声音平静:“来一口?”江烟里接过,却没直接吸,而是微微侧头,任由披散着的头发被雨水浸湿:“新的?”谢玄琮似是嗤笑:“旧的,很旧了……三百多年前,在霜女那儿定制的。”顿了顿,他好像特别有倾诉欲,垂眼看向江烟里,面具上的雨水滑落得更厉害,细细地跟她讲记忆里的魔界:“霜女在魔界生活了……得有七八百年吧?听着像是清冷的仙女,其实是个有些佝偻、还挺斤斤计较的老太太。魔界又好又坏。好在什么人都容得下,坏在什么人都容不下。霜女刚来的时候,背上背着个大箱子,摆摊儿卖些香囊、手帕、珠串儿……”江烟里就没忍住笑起来:“听着很像凡界街上,走街串巷卖货的阿婆。”谢玄琮笑着吸了一口手上的烟杆,却不知为什么被呛住了,咳了个半死不活,笑声都变了调,好半天才缓过来,笑骂道:“这两杆烟管都是我托霜女做的。三四百年没用过,坏成这样。”这夏夜暴雨,好像怎么下都停不了。江烟里轻笑一声,而后将烟斗在一旁桌上轻轻磕了磕,燃烧烟丝后吸了几口当即吐出来,而后才慢悠悠地吞云吐雾,悠闲自在:“没坏,可以用。”缭绕烟雾间,谢玄琮看着她的脸——跟平日里总是笑的模样不同,也跟她心声透露的活泼不同,是一种很稳重的平静,但那双素日里清澈的眼或许是被烟雾熏染,竟叫他无端感受到极深极深的疲惫和孤寂。他其实不吸烟,这两杆烟管,是他十五岁那年找霜女做好,想送给他的母亲和父亲的。年少的时候,虽然知道母亲有很多人陪在身边,但总觉得她待自己和父亲不同,有时候他会看见他们一道吸烟,却并不是颓靡荒唐的景象,而是一种无端流淌的温馨静谧。那时候他觉得,他们是一家人。烟杆做好了,拿到手,却没送出去,因为他爹当天就死了——因为给母亲下毒未遂。那就只能收起来了,夜深人静时,他也会偷偷拿出来看一看,又很宝贝地收起来藏好,偶尔还会对着它们自言自语,好像这两杆烟管就是他可笑的、荒唐的父母。“云婉……”谢玄琮回神,便见江烟里指尖摩挲着烟杆上小小的刻字,忽然有些狼狈。所以又猛吸了一口,不出所料,再度被呛了个半死不活。江烟里就笑起来:“不会就不会,我又不会笑话你。”谢玄琮盯着她,沙哑着嗓子问:“你如愿看他哭了,为什么不是很开心?”江烟里弯了弯唇,漫不经心:“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吧。”准确地说——第一世所有事情,除了和天道的交易。太庞大的记忆和信息、太复杂的感情和情绪——以至于谢青珩可以入睡,她却只想看看雨。看一看这千疮百孔、充满人性奇诡的世间。说罢,她沉默着吸了一口,明明离谢玄琮咫尺,他却觉得她好远。好半天,江烟里才出了声:“说起来……谢青珩代师收徒,我却不知道师尊是谁。”她余光看见谢玄琮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抽动一下,本以为他不会回答,却听他依然是那漫不经心的口吻:“姓什么不知道,尊号烟华,瞧着病骨支离、命不久矣的样子,谢青珩想学剑,她那模样连剑都提不起,便口头指导——竟也教出来了。”,!江烟里似是并不好奇,只是随意聊聊避免尴尬似的,又问:“今日看明执柳那有恃无恐的样子……烟华尊者是明家人?所以谢青珩没有拒绝。”谢玄琮看着她,有些不在意地笑了笑:“问这么多做什么?她死了好些年了,就占了你师尊的名头而已。”江烟里闻言,没忍住大笑:“天意。”她好像听见了很好笑的事情,因为神识双修的余威,所以还有些没力气,整个人都软了许多:“我很好骗吗,谢玄琮?那日从云天秘境出来,你和梅含雪的那几句——怎么说的来着?哦……【那个人,如今在凡界】……”谢玄琮有些懊恼,还有些担忧,本想问她这是怎么回事,神识双修还能叫人变疯不成,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心底一沉。江烟里的笑声渐渐消失了。谢玄琮语气莫名:“想起来了,你出身凡界。”江烟里喘着气,又倒了杯冷透的茶:“钟妍华……钟妍华,哈,还是这么傲慢,这么高高在上,妄图操控一切。”一口饮尽冷茶,冷笑起来:“去他爹的世事如棋!去他爷爷的人心可测!”她说着,直勾勾看着谢玄琮,嫣红的唇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笑,被一瞬的闪电照亮:“谢玄琮。”谢玄琮觉得自己被摄了魂魄,他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嗯?”江烟里嘴角笑意扩大,兴致勃勃看着他,托着腮,仿佛商量明天要去山下买几颗青菜似的轻松自在:“我说,你、谢青珩,还有梅含雪……都挺恨她的吧?”:()权谋修仙,有病且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