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朔廷只用了短短两日的时间,就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他看上去相当狼狈,眼底泛着乌青,自从叶洵的房子炸了之后,就再没合过眼。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那日的爆炸,大雨落下的瞬间,爆炸声在两耳中充斥,强大的冲击力将碎石整个炸得四处飞溅,季朔廷站在门口目睹了一切。在这之前,他的脑中一直在思考,究竟如何让叶芹安然于这场祸乱中脱身,日后如何安置,叶洵又该如何处置。但爆炸响起之后,他没了任何思考,本能地往庭院中冲去,被身边的侍卫死死抱住。一个人根本拦不住他,两三人一起将他拖住,往外拽着,季朔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叶洵所在的庭院四声爆炸,化作废墟。季朔廷挣扎得厉害,萧矜冲上来将他按住,滂沱大雨很快就将两人的身上浇了个透彻,萧矜在雷声之中冲他大喊,“季朔廷,你冷静点!”季朔廷的双眸立即染上赤红,情绪濒临崩溃,咬牙喊道:“叶芹还在里面!”“你现在去也救不了她!”萧矜说的虽然是实话,却如此残忍。所有人都知道叶洵最疼爱妹妹,平日里更是无限纵容,从不会让叶芹受委屈,所以当叶洵说有几句话要与妹妹单独说时,萧矜与季朔廷都没有防备。却没想到这个人如此狠心,竟一把火药将连人带房子一起炸了个干净。萧矜说得没错,现在谁进去都救不了叶芹,房子都炸成了废墟,里面的人又如何能存活?可是在里面的人是叶芹啊。季朔廷此人,打小就心思深沉,颇有心机,很少将自己的喜好展露出来给人看,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但真到了这种关头,理智永远是落败的那一方,他已完全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像个发疯的人,听不进萧矜的任何劝告,即便知道就算现在进去寻找,找到的也不过是人的尸体罢了,却仍然固执地挣扎向前。萧矜一时按不住他,冲身边的侍卫大声吼,“给我压住他!”他一张嘴,灌了满口的雨水,吐出来骂了一句,发了狠的用力,联合着身边侍卫将季朔廷整个人都按在了地上。两人分别从两肩处死死压住季朔廷的臂膀,萧矜则用膝盖压在他的腰上,双手按着他的脊背,剩余两个侍卫覆身上去,压住他的双腿。“放开我!”季朔廷奋力挣扎,嘶吼的声音与雷声撞在一起,雨水将他的发丝浸湿胡乱贴在脸上,模样疯癫而狼狈。挣扎间还真让他挣脱一只手,用尽全力上前,五指陷入了泥土之中,徒劳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泥。“叶芹——”他发出绝望的叫喊,终是痛哭出声。陆书瑾站在一旁看着,早已泣不成声。萧矜见他放弃了,便稍稍松了些力道,像是疲惫至极地低着头,哑声说:“再等等,若没有爆炸了,就让你去找她。”他与季朔廷一同长大,知道现在这种反应的季朔廷正承受着多么大的痛哭。他是一个从不会将自己的伤痕展露给外人所见的人,即便是萧矜,也极少看见季朔廷有这种失态的一面。周围一片静默,无人说话。陆书瑾站在边上看着这一切,早已泣不成声。季朔廷的耳中仿佛灌满了雨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方才那一阵疯狂的挣扎过后,他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浑身的骨头都软了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攥着拳头痛哭。他知道萧矜在看,也知道身边很多人都在看,干净昂贵的衣服沾了泥水,现在的他模样定然十分可笑,但他全然不在乎。爆炸彻底停下,萧矜站在雨幕之中陪他淋雨,小半时辰之后,确认爆炸不会再有了,他才下令放开对季朔廷的桎梏。季朔廷一刻不停地爬起来,双腿发软让他刚走两步就往地上摔,身旁的侍卫扶了一把,季朔廷踉踉跄跄来到废墟旁。不知道叶洵在里面到底放了多少火药,整个房屋被炸得七零八碎,满目狼藉,连墙壁都炸得坍塌粉碎,无处下脚,些许地方还燃着火。他站在边上,俯身将面前的石块搬开,慢慢往里挖。萧矜喊来了不少侍卫跟着一起处理,但雨势实在是太大了,打在人的眼睛上,根本睁不开眼睛。连续清理了近两个时辰,眼看着天色变暗,侍卫的身体再这样下去也会患病,萧矜便只好命人回去休息。因为已经没有希望了,那样凶猛的爆炸,从屋子的内部传来的,里面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甚至连尸体都未必能找全。这不是在救人,而是挖尸体,所以即便是等雨停也没什么区别。季朔廷却不听劝,侍卫全部撤离之后,只剩他一个人还在雨中,不知疲倦地将上面的碎石一块块搬走。他的情绪仿佛恢复了,又仿佛彻底崩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重复着搬石的动作。萧矜走过去,试着与他说话交谈,但季朔廷听不进任何声音,不予理会。萧矜见状,也不再坚持,留了两个侍卫站在亭中盯着季朔廷,自己则带着陆书瑾走了。挖到半夜,季朔廷累了,关节处传来疼痛,在往上走的时候摔了跤,膝盖磕在碎石上,尖锐的棱角刺破他的肉,血很快就流了出来。季朔廷低头看了一眼伤处,像感知不到疼痛,就地坐在了石头上。他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但却不愿离开这里,只想着在石头上坐一会儿,再接着搬。
这场大雨在云城已经酝酿了许久,一朝落下,大有一种将整个云城都淹了的架势,城中的道路上都堆积起了水。季朔廷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雨停了,侍卫一拥而上,搬石找人。尸体很快就被抬了出来,已经被烧得全身焦黑,面容被炸得稀烂,但依稀能从女尸身上看到衣服碎片,那是叶芹所穿的衣裳。季朔廷看尸体时,面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他半跪在尸体旁边,用一双满是血口的手去摸女尸的脸,不在乎上面稀碎的肉糜,似乎想仔细从那张面目全非的尸体上辨别出来是不是叶芹。但都是徒劳,人被炸到这种地步,亲娘来了都不一定认得出。搜寻仍在继续,两天一夜不吃不喝,又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季朔廷的身体就算是铁打的也撑不住,最终还是倒在了碎石上,被抬回家。季朔廷很少生病,这一次病倒,几乎去了他半条命,浑身烧得滚烫,昏迷了很长时间。他坠入了梦境,回到了十年前的春日,又在叶洵的庭院之中,看到那个脏兮兮的,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人。季朔廷走过去,坐在地上,看着她很聪明地将水倒在泥土上,用白嫩纤细的小手抓了抓,然后挑起一坨置在掌中,开始搓泥丸。她一直低着头,动作间相当认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偶尔抓抓脸,挠挠痒,于是没一会儿,整张脸就花了。季朔廷记得那年,他有着出奇的耐心,蹲在叶芹的身边,问她是谁,在做什么。而叶芹一直没有搭理。不同于当年,这次在梦中的叶芹,从头到尾都没有搭理过季朔廷,即便季朔廷说给她吃东西,她也没有抬头。将泥丸搓好之后,叶芹抱着泥丸起身转身就跑,跑出了庭院,小短腿迈得飞快。季朔廷赶紧追了上去,他长手长脚,按理说应该很快就能追上才是,但他在朦胧的雾中盯着前方那个小小的身影,无论怎么奋力奔跑都追不上,始终拉不近与她的距离,却又不敢停下来歇息,生怕一个错眼她便消失不见。如此跑了许久,前面的叶芹终于停下来,停在一处走廊中央。还没等季朔廷上前,就看到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身着一身黑袍。须臾,那人点起一盏灯提在手边,光照亮了他,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年少的叶洵。他冲叶芹笑,温柔地说:“芹芹,哥哥来接你了。”叶芹高兴极了,扔了手里的泥丸,抬步就要上前去,边跑边唤:“哥哥!”季朔廷心口一紧,脱口而出唤她。这一声倒是将叶芹喊停了,她终于转过头来,原本只有八岁的稚嫩脸蛋在瞬间长大,模样变成了十二岁。她看着季朔廷,双眸睁得大大的,没有笑意,只是问道:“你喊我做什么?”季朔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了恐惧的情绪,无孔不入地束缚了他所有心绪,他说道:“叶芹,跟我回去吧,别再往前走了。”叶芹歪了歪头,似在思考他的话,很快就回答:“我为何要跟你走?你不是一直都烦我出现在你面前吗?不是总是冷着脸让我走远点吗?不是觉得我碍了你的眼,误了你的事吗?为何还要来找我?”“不是……”季朔廷张口,想要辩解。“怎么就不是啦?我现在已经依你所愿,远离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你不是该高兴才对吗?”叶芹一派天真地问,“你哭什么?”季朔廷往脸上一摸,这才惊觉自己落了泪。“你回来好不好?”季朔廷哑着声音,几乎是在乞求。“反正你每次见了我,都不开心,我就不去烦你啦。”叶芹冲他摆手,转头跑向叶洵。她奔跑着,墨黑的长发飞扬,身量慢慢抽高,从十二岁变成了十七岁,跑到叶洵身边时,那提着灯的少年叶洵也变为成年的模样。叶洵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转身,二人走进了一片火海之中。季朔廷发出肝胆俱裂的叫喊,大步往前奔跑,尽头的火海却越来越远,仿佛是他永远也追不到的地方,两人的身影也被火焰吞噬,消失殆尽。“叶芹——!”季朔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被汗水浸透。他看着面前的床帐,察觉到方才是做了个噩梦而已,顿时整个人放松下来,巨大的庆幸从心底涌起,整个人好似虚脱。“少爷,你醒了?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小厮听到叫声推门进来,低声询问。季朔廷随意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问道:“我睡了多久?现在几时了?”小厮答:“少爷病得厉害,被抬回来之后昏迷了一天。”病?这一个字瞬间打开了季朔廷的记忆,他整个人僵在床上,心坠入了万丈深渊的寒潭之中。是了,他怎么忘了呢?叶洵喊着叶芹进了房中之后点了火药,抬出来的两具尸身都已面目全非。叶芹已经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