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水朱墙外正有四个赤甲侍值夜,忽见一道半明半昧的影靠近公主内宅,萧条清谡不似凡尘,皆悚了一晌。这里从前是不驻兵的,梅鹤庭的脚步滞住,将灯向上提了提。赤甲侍卫长看清那张脸面,松了口气。“敢是梅——大人罢,殿下敕令闭门,您请回。”梅鹤庭沉沉地看着他,“我没见过你。”侍卫长心说这不是巧了嘛,卑职今日才调过来,也没见过您不是?可生就如此好皮相,还可出入内宅的,掰着脚趾头想还能有谁。单论这份儿容貌风度,真是食玉屑饮琼桂将养出的锵锵俊彦,靡靡雪襟呐,与长公主再相配也没有了。至于二人为何闹到这地步,就不该是他们这些小人物瞎琢磨的了。侍卫长重复:“请您离开。”铁面无情的声调,在梅鹤庭心底豁开一道酸疼的口子。闭着眼都能走熟的路,如今设路障,将他隔绝在外头了。可是他思念她。他欲当面向她赔罪,承认过往的阙误。想请她收回成命,往后两个人还好好的过日子。那双湛深的瞳眸宛若深潭冷寂,静水下却封抑着炙热的情绪,鼓荡不休。他不理会这些人,提灯向门内走。“呛啷”一声,出鞘的寒刃映着白月,湛出三尺冰冷的锋芒。站在最边上那个头精瘦的小侍卫握刀而出,生涩地挺挺胸,声音透出稚嫩的少年气:“吾等惟长公主殿下命令是从,不论何人,无令不得入内!”“崔问你疯了,亮刀干什么!”侍卫长心脏险些蹦出嗓子眼儿,心想梅驸马是文人,咱们四个人难道还拦不住他一个文弱书生吗,你他娘的调职第一天就敢亮刀!还是对着府里的半个前主人!当自己长了八颗脑袋不成?余光里那道身影竟无视刀锋,仍向苑中走去。小侍卫崔问舔了舔干涩的唇,琢磨的却是另一桩事:这位前驸马怎么油盐不进呢?他一忽儿记起家中耶兄的叮咛:无论到了何处,都要听令办差,切不可循情懈怠出差错。崔问又回忆了一遍,那名叫做迎宵的暗卫传达之令,是绝没错的!于是壮足胆气,示威似的将刀向前一比,意示对方停步。惨月,昏灯,暗刃,交织着掬碎梅鹤庭如水的目光。他像看不见那刀,步履迈得稳沉。几个侍卫刹那间都有些发怔。刀锋离梅鹤庭的襟领不过半尺时,崔问略带无措地后错一步,当那枚清隽的喉结暴露在刀刃下,崔问手腕哆嗦,又退一步。梅鹤庭还在迈步,面色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夜归的人要去见闺中等待他的妻子。他得去见她。得同她说清楚,自己心里一向是有她的,只搁着她一个。崔问觉得邪了门了,心想对方不过仗着自己肯定不敢伤他,偏就不退了,认定他也不敢一头撞上来。“崔问!”侍卫长猛地将这愣头青往旁边一拨,文绣刀刹那在梅鹤庭离颈半寸前擦过,削下一缕发。侍卫长舌根子都麻了,这位爷真不要命了还是怎么着!恰此时,迈过门槛的梅鹤庭侧目轻睨,双眸如深井,潜藏不知物。“他进去了……”崔问急出哭腔,“他他他进去了,殿下有令的,我我没守住,让人进去了!”侍卫长心悸过后又是一阵气怒,抬掌削了崔问后脑勺一下子,压紧喉咙,“你当这是什么地界,二庭还有暗卫呢,你小子再蛰蛰歇歇的找死,不用等殿下降罚,老子这就一脚蹬了你!刀,刀,收起你的刀!”二庭是迎宵和松苔在值守。“谁?”迎宵耳目警省,看见梅鹤庭提灯而来,霎那间记起黄昏时殿下吩咐的一番话。“他入夜会过来,外头的侍卫拦不住,你们掂对着,左右别放人到我跟前儿。”殿下生性不喜佛道,可迎宵有时候觉得,殿下真是拿驸马当禅来参了,受、想、行、识,体会得分毫不差。可又怎么样呢,真佛的心高着呢,在芸芸众生,在大乘经法。她的傻殿下哪怕剖出一颗心来作灯芯子,也捂不热一颗无情舍利。到头来,种种色相,照样成空。她冷眼上前一步,同时松苔鬼魅般现出纤窈的身形,将一张黄封的批牒递到梅鹤庭眼前。梅鹤庭眼皮轻跳,有一种预感。犹豫片刻,接在手内。冷月昏灯下,通篇笔墨看不全,只隐约辨出“休离”、“褫驸马”几个字样,令人眼前眩晕。正式的宗府文牒,终究下达。自此刻始,梅鹤庭不再是昭乐长公主的驸马。结发七年的妻子,不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