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袍跟上急欲解释,澄儿又睨目道:“大人且止步罢!这道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踏入的。”朱漆大门在他眼前訇然阖闭。梅鹤庭吃了记闭门羹,纳罕半晌,后知后觉从宣明珠说完那番决辞后,就没回过头,也没再多吐露半个字眼。决绝之意,陌路之心,有如天上昭昭金乌,分毫不爽。向来容止有度的梅少卿怔忡在那里,抬手欲叩门,又怏怏放下,不知何去何从。“殿下,驸马在宫门外站了一时,便走了。余人皆已散去。”在宫门边守着的雪堂来报,宣明珠正将剥了红壳的荔枝含进嘴里,咬一口,满是软嫩甘甜的汁水。“嗯,我知道他。”她又自得其乐地剥了一颗,不甚在意道,“你只申时后去殿门外守着就是了。”雪堂领命而出,泓儿和澄儿两个陪在身边,时不时用目光悄觑殿下的神情。“瞧什么?”宣明珠蛾眉弯成两条好看的月芽,“自古只听说痈疽去身,一身轻松,何曾见病人痊愈后反而愁容不展的。”她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青鸢殿后有一片园池,梨杏交间而植,每到暮春,落花簌簌飘于清池之上,宛如雪色琼影,景致幽清。原本这里栽植的是柔嘉太皇太后最喜爱的桃树,后来桃林被斫,青鸢殿空,宣明珠伤心之下不再补种桃树,移了西苑的梨树和杏树过来。日落后,宫婢们提着鎏金明角宫灯来到琼影园,按长公主的吩咐,将灯柄悬挂在遒逸的枝桠间。柔黄烛光高低错落,映得香蕊含羞带怯,氤氲了一池春水。宣明珠将裙角挽结,在一棵梨树下开始掘土挖酒,不要人帮忙。二十年的女儿红,是她在宝鸦的年纪,母后带着她亲手埋在这琼影园的。她从没见过举止典雅的母后两手沾泥却开怀畅笑的模样,活像一个小孩子。那时母亲说,待我的小昭乐选了驸马,便带着新郎子来呀,亲手起出这两坛女儿红,合卺交杯。成亲后,梅鹤庭陪她在这里住过一回,她本想让他帮自己将酒起出,二人共饮。可对方嫌弃掘土有辱斯文,最终这酒没有喝成。那时候,她只顾着哄冷脸的小郎君笑一笑,没有想过,母后在九幽之下喝不到自己成亲的喜酒,会有多伤心。此酒若再不得见天日,以后恐是喝不着了。崔嬷嬷过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宣明珠已然濯净纤指,侧卧在池边一人长的大青石上,一坛酹先人,另一坛就着花香明月,自个独饮。对影成三人。“殿下,小小姐在府里无事,很乖巧。”似乎怕惊到水畔边有如芙蓉洛神的清影,崔嬷嬷轻声回复:“殿下休夫之事,这会儿前朝皇宫已见了风声,是成玉公主在背后散播的。”宣明珠嗯一声,轻轻牵扯唇角,“无妨,我就是故意的。”饵撒出去了,才能惊动鱼群。她便是要借成玉之口,好看清内阁那些人对她、对她手里的兵权、对梅鹤庭怀些什么心思。唇齿间吐出的声音旎着酒香,宣明珠低靡地笑笑,梨白杏蕊堆了她襟袖满怀,如月宫玉屑点缀了那袭幽若兰芷的芳影。眉间一粒荧荧红痣,愈发灼魂慑魄。她有些醉了,撑腮与奶姆说起往事,“当年我求父皇不要斫去母后的桃树,天命之说不可尽信,可父皇深信司天台‘妖木妨主’的奏章,执意下旨伐树……嬷嬷可知,我那时,最怕的不是母后病逝啊,只怕她在死前得知,她最珍爱的桃花没了。”那日她午憩在母后宫殿的偏阁,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她听见母后轻声问父皇,当年他想迎娶的,究竟是她还是她的妹妹。父皇回答——“朕怜尔雅红颜早夭,皇后之位与其别人坐,不如由何氏女入主。尔佩,朕不愿瞒你。”他不愿自己良心不安,便对着将死的发妻说出最残忍的真相。是从那一刻开始,一屏之隔,埋头在枕上装睡,却如何都止不住眼泪的宣明珠,不知该如何面对最为宠溺自己的父皇。她在深宫中长大,撞破的幽秘阴私事,又何止这一桩。正因见惯帝王家的负心薄情,当初才会对梅鹤庭一见倾心吧。那般干干净净的少年郎,像独曳在天山巅顶的一枝雪莲,性子清粹且寡淡,料想这样的人,应不会在□□上三心二意,令自己步上母后的后尘。果然,她料得准,七年来他洁身自好,身边并无旁的女子。只不过是没爱过旁人,也没真正爱上过她。父皇对母后,驸马对自己,殊途同归。“殿下,夜深了,水边石上凉,同嬷嬷回去好么?”崔嬷嬷瞧得心焦,生怕殿下一个醉迷落下水去,又不敢十分硬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