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转向曾纡,施施然问道:“三哥,大哥说张氏怀恨乱咬,污蔑你和那邵提举一样,是简王的羽翼,官家不会信吧?”曾纡抬眼与弟弟对视,并无愠怒乍现之象,只淡淡道:“四弟,你是起居舍人,平日里随侍官家左右,更懂官家心思,你觉得,官家会信吗?”曾纬继续笑:“官家是男子,没有那么容易信女子的话。倒是张氏,太信三哥想与她再续前缘,结果……今日若非三嫂闹开来,她那件要藏起来的祸害之物,也不会露馅。”曾纡面无波澜,却语带促狭:“四郎,据你三嫂所言,主要还是,你当初看中过的那姚氏,机灵狡黠,见多识广。”“都噤声,”曾布打断两个儿子偏离主题的对话,容色却令人意外地和缓下来。曾布啜口茶,一字一顿道:“深宫之内,聪明的女子,远不止张氏一个。此番,所幸朱太妃不在、向太后在,向太后是明白人,晓得张氏与端王府梁师成的亲厚谊,我估摸着,张氏活不到明天早上。那样最好,免得她改主意。你们几个,包括为父,都得庆幸,官家的疑点,不在我们曾府有过暗通内廷讯息的所作所为,而在于,简王和端王,都盯着储位。”曾纬闻言,敏锐地意识到,父亲连夜让大哥把他叫来,或许,并非逼问内情,也非父子串词,而是有更重要的计议。果然,曾布坦言道:“四郎,你去与蔡家的大小子说,后头,若章相公为简王有所谋,我愿与你岳家摒弃前嫌。”曾纬微微错愕,但很快就从生意的角度,明白了。行情有变,此前势同水火的,也可以坐下来谈嘛。曾布继续道:“韩忠彦与苏辙,能有几分道行?你和你岳家,心里应与向太后一样明白,与章惇旗鼓相当的人,是你父亲我。小皇子吸了一个月的砒毒,怕是救不回来的。官家若因伤心加重了心疾,太后急召两府执政入宫之际,便是紧要时刻。你回头,与蔡攸一道来见我,将他老蔡家在朝中交好、能做助力之人,当面说与我知,我看看哪些是能用的。”这一夜,曾纬没有赶回襄园去。他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定定心心地睡了个好觉。父亲的安排,甚至令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这些贤臣能臣,如愿辅佐端王君临天下,而简王身边的幕僚们,就像往昔多少失败的从龙之卒一样,都罗织欲谋废立的罪名,下狱受刑。其中,就有太府寺的邵提举。梦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姚氏哭着求他。可惜这梦就到此为止,没做囫囵,唉。夏日里天亮得早,卯正未到,曾纬醒了,他伸个懒腰起来,踱步出了自己的小院。曾府北边的院墙下,硕果仅存的一棵梧桐树,在夏日里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曾纡蹲在树下,轻轻地铲土,将词笺埋进去。曾纬走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曾纡埋完了,抬头问弟弟:“她与你一起时,开心么?”曾纬道:“饮酒解闷,岂如临水品茗。”曾纡起身,拍净手掌上的土,对曾纬道:“你是起居舍人,今日进宫时,帮我问问。她若已不在,被埋去了哪里。”曾纬点头:“好的,三哥。”……对症下药,若错过了时机,奇迹便很难发生。内官张氏被行刑的半个月后,中了砷毒小皇子赵茂,薨了。简王赵似,与端王赵佶,结伴进宫,安慰自己失去独生子的天子兄长。事发的翌日,赵似就听说,张氏竟将前后所有恶行,都栽到了自己身上。他当即进宫求见赵煦,为自己辩诬,赵煦只让他莫放在心上,恶妇的编排,不至于扰乱圣听。然而赵似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得了这么一番构陷之词,被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或许还留存于史,就算官家不信,他也如刺在心。现下,侄儿真的没有救过来,内廷一片悲戚中,赵似越发惴惴不安。与他相比,端王赵佶要庆幸一些。赵佶庆幸自己与姚欢,这一年来,经营出了皇亲与平民的亲厚知交关系,市井皆知。姚欢在毓秀阁显了一番本事,可算是为他赵佶撇清了嫌疑。福宁殿中,赵煦看起来,又比刚入夏时,消瘦了许多。这位亲政五年的成熟君王,就像去消化帝国广大疆域回传的各种天灾人祸的噩耗一样,用十余天的时间,慢慢接受了幼子药石无效、生命凋零的结果。同时,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绝非病在腠理,而是仿佛垮塌的堤坝,迅速地溃泻。此刻,赵煦看着陪坐于下首的两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