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起,二人竟是踏入院中。梁师成下意识地往墙根后头蜷缩。只见院门开处,男子先迈了出来,转身问道:“这个时辰,宫门已落,你今夜在此歇息?”张尚仪应了一声。男子道:“好,自己当心些。”口吻里带着犹豫和不舍。张尚仪却催他:“你快走,徘徊此处,万一被人瞧见。”男子终于沉沉叹口气,疾步离去。梁师成在墙根下愣了好一会儿。这一回,他看清楚了那张眉目五官与曾舍人有六七成相似的面孔。……城西,曾枢相府邸。家仆提着灯笼,引着晚归的曾纡,来到曾布院中。书房里,曾布放下手中的古籍,轻挥手,示意侍立房中的小妾出去,关上门。“张玉妍和你提及小皇子的病症了吗?”“回父亲,没有,”曾纡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与她,算上今日,一共相会五次,每一次,她对宫中事,都只字不提。我,依着父亲的吩咐,更是,从不探问。”曾布扬了扬白眉:“你只与她吟风颂月,舞文弄墨,她不奇怪?”曾纡盯着案上砚台,并无掩饰的企图:“我不晓得她心中所想,只是掂量她面上的神情,像她当年与我相处时,那般。”曾布毫不怜惜地盯着问:“她也没有求欢之意?”“没有。”曾纡平静道。“她透露过,与你弟弟,有过男女之事吗?”“没有。”曾纡的口气,仍是无风无浪的。曾布点点头,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问题,会与自己的不体面挂钩。他只是仿佛白日里在朝堂上那样,关心一些细致入微的事实。“三郎,你行事素来稳妥,”曾布揉了揉太阳穴,正色道,“今日退朝后在政事堂,官家没与我们几个执政说上几句,就捂心急喘,额头渗汗,梁从政直接让官家嚼了半截白山老参,他才缓过气来。”曾纡抬眼望着父亲,出语十分直接:“小皇子病危,若真的不治,官家伤心,龙体也或有大恙。章惇拥护简王,父亲只能站端王。端王继承大统后,就算向太后倚重父亲,但张氏与蔡家定会撺掇新君,对父亲不利,儿子明白,儿子听候父亲安排。”他说到此处,从怀中掏出纸笺,奉给父亲。曾布接过,看了几息,读出那句“寂寞幽花,独殿小园嫩绿”嘴角一噙,向曾纡道:“是你的词风。嗯,也是她的字。收好,六娘那边,你务必与她说清楚轻重缓急。”“好的,父亲。”曾纡回到自己的院中,妻子向六娘,正坐在美人靠上,望着中天明月。她很快起身,迎上来。曾纡执起妻子的手:“这样晚了,你应先去歇息,何必等我。我今日,去见了张氏,方才又与父亲议事。”向氏将额头抵在曾纡的衣襟上,疲惫道:“你今早与我说了那番话后,我昏昏沉沉了一天。三郎,我是向家的女子,我实在做不到,像市井泼妇那般……”曾纡轻拍她的肩胛:“你娘家姓向,你去闹,官家才不敢轻视。”向氏抬眼盯着丈夫:“朝官与内人有染,真的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曾纡道:“自损八百,也得拔掉她这个大患。何况,她是先帝时进宫的奉御,未受先帝临幸,与官家更像师生之谊。父亲与我思虑再三,自古帝王,既要臣子会揣摩上意,又恼恨臣子安插眼线的做法。至于臣子的私德,尤其风流韵事,反倒不是他们那样在意的。届时官家质问,我自会坦诚,少年时确实倾慕过她的才华,二人有过一段旧情,奈何有缘无份,此一回,是臣一时糊涂,与她私下相间,诗词唱和,互留字迹……”曾纡说着说着,仿佛面对的,已不是妻子,而就是当今的天子,他已开始自然而然地进入御前奏对的状态。向氏有些惶恐道:“既然官家很喜欢这位帝师,会不会,让你与我和离,迎娶她?”曾纡果断摇头道:“你莫忘了,你姓向。官家难道会在天下人面前,一把抹了向太后娘家的脸面?”“所以,只是让那张氏,丢了颜面、削夺内官之职、被驱出宫去?”“是的,从前内廷,有高阶内官与翰林夹缠,不至获罪,但天家一定不会再用她们的。就算张氏举告自己与吾家从前的渊源,从太后到官家,也会认为她是泄愤之举。至于知情之人,李夫人死了,我母亲和四弟,他们会替张氏作证?他们是傻了么?尤其是四弟,正是前程大好的时候。”向氏见丈夫对自己的每一点慌张疑问,都能开解,彷徨的心,渐渐从悬空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