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好姨父无疑了。虽然横街上仍泥水横流、残瓦遍地,曾纬仍分外珍惜这短短的、可以独自与身旁女子相处的半里路。“多谢四四郎。”“欢儿,你终于肯唤我四郎了?”姚欢语噎。斜阳晚照里,曾纬再无踟蹰地盯着这女子的侧脸。真想这就将她牵上曾府的马车,带回家去呵!罢了罢了,先让她去东水门施几日粥。“欢儿,你真聪明。”“嗯?什么?”“义商的名声,比节妇的名声,更好。”姚欢转过脸,看着曾纬教落日的余晖映得晶芒四射的双眸。“我其实,不在乎什么义商的名头,只是想到一句话,一斗米,活十口。”“我省得,”曾纬道,“你心善。但我的思谋,亦不瞒你。你我既已有情,我须想着如何迎你入门。协力施粥时,国子学监生敬慕商肆小娘子有家国大义,倾心求之,这是否可算得一番佳话?”姚欢看着他,在品咂他话里的意思。“唔,当然,也是要一步步来。欢儿,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忘了,你本是个守节的小娘子。且将新名换旧誉,不好么?”曾纬说完,见姚欢仍是望着他,看不出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不免越发笑得柔情蜜意:“先不说这些,统共半里路,我稀罕得不行。你再唤我几声四郎听听,好不?”灾后又见她来开封这多年,吕刚第一次看到邵清起病这么急、这么重。那日,他二人将竹排子从东水门划到丽景门,来来回回,依然没有寻到沈馥之和姚娘子姐弟。吕刚撑着篙子,回头见邵清蹲在筏子上,摁着那装满黑虾的脚盆上的竹匾,眼神越来越木讷。吕刚这个辽国汉吏的子弟,少年时便与这萧世子一道练习骑射,后来又在开封潜伏数年,对世子早已看得比同胞兄长还亲。他正心痛间,邵清终于开口道:“这么找,也不是办法,先回抚顺坊吧,叶柔说不定已经回去了。”他二人回到同样被水淹得不成样子的抚顺坊里时,叶柔不在,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倒是在隐蔽处等他们。“世子,天神保佑,你安然无恙。”那胡人开腔,一口契丹语。邵清虽没精打采,仍低声喝他:“换了汉话,不要叫我世子。”那胡人忙道:“是,契里愚钝!先生,此处哪里还能住人,属下来请先生去北边大宅中,好好将养几日。”大辽耶律氏家的世子在开封城做暗活儿,他阿父萧林牙岂会不留援应。城北西域胡商聚居之所,便有已成为辽人的豪贾,为邵清这些年布局办事,提供资财,也是看顾世子的安危。这叫作“契里”的胡人,便是其中一个当差办事的。“那就等叶柔回来,一同去。”邵清道。但他这句话刚说完,就晕了过去。第二日,吕刚来到胡商大院时,香料商人图玛特,以及服侍邵清左右的契里告诉吕刚,邵清烧了一夜,一吃东西便吐,连粥水都进不得,莫不是染了疫水?“莫说晦气话,水才发了一两日,何来疫水之说?世子就是太累了,又着了凉。”吕刚声音不小,将昏睡中的邵清惊醒了。“叶柔呢?”他第一句话就这么问。吕刚看了看图马特和契里,这两个胡人心领神会地走出房去。不管他们对外、在开封城如何财大气粗,辽人始终是他们的主人,主人不愿意他们在场听去一些话,他们绝不能没有眼色。吕刚去掩了门,回到邵清面前道:“先生莫急,叶柔无恙,还与那杨禹在一起。”邵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倘使叶刺史这宝贝女儿在开封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跟人家交待。但他又疑惑道:“她怎地不回来?她被发现”吕刚摆摆手:“并未露馅,她是陪着那杨禹。杨家,出了大事。他的妇人,叫水冲走了,两个娃儿躲上了屋顶,倒是,活着。”邵清张开因高烧而失了水分的干瘪双唇,愣怔良久,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的神志,他的思维,他的判断力,都在运转。人在天灾面前,是多么渺小。即使这煌煌赫赫的北宋都城,大洪水来临之际,失踪与死亡,也是那么触手可及。邵清痛苦地意识到两件事。一是,倘使他们没有设计要寻找、描摹神臂弩的营造法式图,杨禹那夜就不会被叶柔诓骗留在弓弩院,那说不定,大水来临之际,他的妻子,应是可以得到强壮的丈夫的营救、不至丧命的!如此论来,他邵清,在开封,还是杀了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