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堂屋舍,成了断瓦残垣。城市的街道,已不见了,浑浊的水面上,漂着一切能漂起来的东西:灯笼,木板,竹篮,衣衫,各种零散货物。惊魂未定、死里逃生的人中,有些老者木讷地唠叨:“水下头,应躺着不少死尸了,人的,畜牲的……”城东上清宫附近,有许多棵大榆树。这些像沙场悍将一样硬骨头的大榆树,在前一夜,救了许多开封百姓的命。姚欢卡在枝杈与主干之间,抱扶着树干,精疲力竭,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昏昏沉沉间,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腕上,用力地捏着。“欢儿,不能睡,睡了就掉下去了。”曾纬的口气严厉又温柔。姚欢半睁开眼,看到曾纬身上只剩了月白色的中衣。他早将外袍脱下来,把小汝舟裹在了榆树一根粗壮的枝桠上,但是仍揪着他,故而只能探出一只手来,拍打姚欢。而汝舟毕竟是娃娃,一夜惊惧和磨难,如何还有体力支撑,已将小脸贴着粗糙的树干,睡着了。姚欢面色恍惚地看着曾纬。作为穿越者,继个人的奇遇后,家国灾难的体验,老天爷也给安排上了。这几个时辰,如一个画面快速推进的梦。而这个梦,对所有人来讲,当然是个噩梦,可是再具体到她和姨母身上,却也带来一言难尽的心潮澎湃。两个男子,天神般踏水而来,救了她们。她娘儿两个啊,在岁月静好的时候,的确是能够开开排挡、做做猪下水和鸡脚杆、唱唱自力更生的女权调子的,可是当天灾人祸骤然降临,若没有姨父和曾纬来救险……女汉纸也是女人,但凡是个女人,谁不想被宠溺?何况,男人宠溺你,未必自己有损失,而昨夜,昨夜他们的举动,可是搞不好要搭上性命的!这不,人是上了树,马,两匹马,不知道被冲去了哪里。自己的确动了心的男人,他还拿命来证明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姚欢这么心思转来转去,那种极度疲倦倒是褪却了些,瞌睡也淡了。曾纬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欢儿,上回打完了茶百戏后,这半个多月,我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再妥帖地与你相见,没想到,是昨日这样的情形。你在马背上搂着我的时候……”“四叔!”姚欢唬得打断他,“仔细汝舟听去。”“他睡得小猪似的,何妨?欢儿,自那个月夜,我交待了自己的心思,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曾纬的嗓音,虽低低的,但若说是金声玉振,亦不为过。姚欢被他捏着的手,一动也不动。半晌,她终于开口:“你那日,在车中与我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着。你,不但救了我两次,也已经让我的心,不再是,原来的心。”曾纬屏息凝神,将她一字一顿的话听完,促狭地笑了。“欢儿,你这话绕得!不过,四郎我好歹,听明白了。”情敌救了你,我救了你的养殖业堂堂都知枢密院使曾布的长子,曾缇,铁青着脸,站在竹排上。这竹排,是父亲在殿前司的得力亲信,大官压中官、中官压小卒,于区区半个时辰里就拖到他曾府大门口的。当时天只蒙蒙亮,彻夜未眠的曾布由嫡妻魏夫人陪着,坐于堂上,对曾缇道:“去寻你弟弟。”父亲的话听不出急迫,但透着冷意。人说话,冷,比急,更有强烈的压迫感。曾缇哪敢耽搁,裹上厚袍子,带了府里最壮实的两个家丁,就跟着两个划竹排子的禁军出发往国子学去。曾府在皇宫边上达官贵人的宅邸区,周遭积水不深,但只过了梁门西大街时,马车便已行不动了。两个兵卒将竹排从车架上卸下,扔进水中,上去试了试。长官直接去领出来的军需物资,有什么可说的,大筏子在水上,比马车还稳。家丁搀了大郎迈上去,一面给他肩头围上狐裘领子。重阳节已入深秋,霜降节气了,又下了这几天的透雨,凌晨时分行于水上,当真寒意透骨。曾缇此时裹在裘皮里,虽不至于冷得牙齿打架,心里却着实焦虑。自己这一辈,说起来兄弟四人、姐妹三人,父亲母亲膝下也算得儿女成行,奈何其中大半都外放为官,或者跟着外放为官的夫婿,京中人丁寥寥。曾府长孙,也就是自己的庶长子曾恪,原本是和他四叔曾纬作为曾府少壮力量、可堪一用的,不想载在了男风癖好上。如今,二十来岁、未来可期的,可不就只剩了幼弟曾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