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姚欢看着这尚未成气候的青年梁师成,她揣着上帝视角来琢磨,越看他一双狭长凤眼里所积蓄的情感,越觉得不仅是尊崇书法偶像那么简单。倘使后人所记不是空穴来风,那这梁师成,算来本应是苏迨的幼弟呐。乌台诗案,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一个时代的误伤,都会令无数人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方向,何况是顶层权力的主动出击。不过现下,这梁师成已完全看不出或怯懦、或孤倨的模样。他做完了礼数,认认真真地开始执行公务。他将沈家所备食材一一查看了,又向姚欢打听了鸡爪子的调味区别,好在宴席中应对与会贵宾问起。当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姚欢。他想起晌午预备出宫时,偶遇张尚仪。当时,张尚仪听了他的差事,抿嘴一笑道:“你呀,正好去仔细瞧瞧,那姚娘子,长得可有些像我?那日在西园雅集,我就觉得像。”梁师成明白,干娘说的每句话,都是有深意的。可干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感谢弥、漫卷琉璃、哎呦东施、毛老鼠的月票!倘使当初来聘欢儿的是曾四郎梁师成又将沈家店堂里头打量了一圈。桌椅地面虽收拾得算整洁,但到底只是一爿小饭铺,卖的又以炙烤之物为主,少不得经年积累的油腻味儿,连那挂着的一排写有菜名的木片子,也似乎泛着油光。不过,梁师成主要看的是食具器皿。高俅央他出宫取食,来给沈家撑撑场面,毕竟是宫里亲自来人,今日一役,必教沈二嫂的这些风味小菜,声名大涨。梁师成因早就听说沈馥之于苏家有桩义举,倒也一口答应了高俅。唯有一个细节运菜的器皿。梁师成被遂宁郡王赵佶纳入麾下后,办的第一桩大差事,便是今日采买外食,宫中调车出来已是不易,何况携带器皿。那些个精美绝伦的瓷器,掉一个手把,就够梁师成吃顿大板子的。他自是不太愿意,问郡王府的管事都知去借那些瓷器。高俅却向梁师成拍胸脯,从装菜的盘盏到外层所套的食盒,都由沈家提供,必无差池。然而此刻,梁师成瞅着,姚欢对已经煮熟的鸡爪进行二次复炸也好,用咸齑与鸡爪同炖也罢,香则香矣,灶旁或者桌上,却看不到像样的瓷器。难道就用陶罐盛了捧入宫中?不成不成!梁师成跟了赵佶一些时日,深知这小王爷从小锦衣玉食,对琴棋书画茶酒瓷,各式各样的消遣享受,最是讲究,口头禅便是“不美,不美”字画里头若哪一笔瞧着草率,瓷器里头若哪一件釉色有瑕疵,点茶后若哪一盏的泡沫不够雪一样白,院子里头若哪一株花草长蔫了些,这位少年郡王都忍不得。甚至廊下挂笼里的鹦鹉屁股上沾了一点屎星子,赵佶也会立刻摇着头道“不美,不美”语气虽雅温和,身边伺候的奴婢们可都知道,事儿办砸了。如此具有美学洁癖的小郡王,看到采买的吃食竟用粗陶缸子装进宫去,他梁师成和沈二嫂,还有什么“下一回”呐。梁师成刚要问问高俅,忽听外头有人喊:“高鹞子,曾四郎来了。”高俅一抿嘴,恰见沈馥之转去后间查看蒸屉上的猪肚糯米糕,遂压了嗓子向姚欢道:“曾四叔真有趣,每回踢球,便要迟到,但若是关涉你家买卖,他倒总是准时,绝不会误事。”正说着,曾纬已掀了帘子进来。“今日外头这般热闹。”他一双星眸满是笑意。但这目光投向姚欢时,星光又幻化成了波光,粼粼闪耀,直教人有种错觉,仿佛那目光是一层层的温泉之水,泼上了身子,浸润了心。姚欢本就没想到曾纬会来,瞬时愣怔语滞,都忘了开口招呼,旋即慌乱地躲开曾纬的目光,却不及盯回自己手上的厨活,一个不留神,筷箸上的鸡爪子落入沸腾的油锅里。高度原因,滚油立时溅到了姚欢手背上。“呀!”她本能地呼痛一声,放了筷子。沈馥之恰从蒸屉那边回头,心疼得几步就奔过来,将甥女扯到窗口查看。绯红一片。好在饭铺酒楼,多备有烫伤药,沈馥之麻溜儿地去柜里拿了,给姚欢抹上。高俅口里咕哝着“唷,唷,姚娘子当心些”眼睛却去瞄曾纬。曾纬脸上笑意一抹,错愕又心疼,微拧着眉毛,想过去瞧瞧,自然不合适,也不知怎么一想,过去俯身捡起姚欢掉落的筷子。高俅忙上前接过:“哎哎哎,使不得,灶头厨间的粗活,怎劳四郎动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