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其实但看样貌,无非清秀柔和而已,京城仕宦或殷富人家那些营养良好、不受日晒雨淋之苦的大小姐们,大部分都有这样一张五官匀称、肤质细腻的面孔。但她小小年纪,便自然地带有端静沉稳的神态,而目光中那种浅浅的镇定英气,和偶尔神游、心远地自偏的洒脱,其复杂生动的程度,竟并不逊于主桌上那些几十岁的男性坛巨擘或王侯贵胄。在男权色彩浓到发黑发紫的封建时代,那些凤毛麟角的杰出女性,就算考虑家世背景或者神奇鸿运的加持,其本人必定也是具有出众的天赋和独特的心性的。在姚欢看来,李清照的外表,完全无须用妍丽、姣好、明秀、风姿乍现之类的词汇来形容,因为这些词汇不仅俗媚浅薄,而且并不是重点。这个将要迈入豆蔻年华的小少女的气韵,完全比她的容貌更值得人瞩目。任何一个具有生活经验的成年人看到她,都会相信,她将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一个积极的体恤者,一个平静而精准的表达者。此时,女孩李清照,并不知道在离自己十来步的地方,有个意欲在开封城乘风破浪发家致富的穿越姐姐,正如此用心地窥视着自己。她听到家中婢子传来的命题作,轻轻“唔”了一声,似乎就进入了构思状态。王诜府里平时伺候笔墨的小史,麻利地在榻上矮几上铺展好房用具。李清照选了一支笔,向邻座的张尚仪见个礼,便蘸了墨,在纸上疾书。不多时,词成,付予李府跟来的家婢。小婢子捧着词作来到主桌。王诜笑道:“李校书先看看?”李格非谦谦地摆手:“不看啦,小孩子家写的顽意儿,众位伯叔世兄,姑且一听。”王诜于是瞥了一眼那个很得晏几道喜欢的歌姬翠袖。翠袖忙款步上前,接了李家婢子手里的词笺,在酒席边专设的位置坐定,置词笺于案几上,又玉臂轻舒,抱起琵琶,叮铮拨动,试了试音,便对着李清照的新词唱起来。原来是一首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翠袖的嗓子,果然极赞。初开腔时细婉柔悦,低音稳得好像松下青石。待唱到“梅定妒,菊应羞”时,调门上去一层,却无酷烈倨傲之意,仿如花香因风而更加鲜明沁人。姚欢听得入了迷,待琵琶声与歌声停了,她才醒过来,回味回味歌词,自叹上辈子浅薄,宋词这颗中华学皇冠上c位区域的明珠,竟未细研过,都不知道小李同学写的是个啥花。暗淡轻黄体性柔难道,就是今天包猪肉用的金针菜?却听晏几道已带头鼓掌:“妙极,好词!老夫徜徉词坛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桂花写得这般气韵生动、盖过菊梅。”啊原来是桂花,失敬失敬。姚欢啐了一口自己。“情疏迹远只香留,画阑开处冠中秋”人家李清照小妹妹写得并不佶屈聱牙,可不就是桂花。对了,很快就要进入桂花盛放的时令,不知道宋人有什么用桂花做的菜肴糕点。七夕时看到满大街都在卖白白胖胖的莲藕,却不见食摊上有糯米藕的做法。如此,我岂非又能试做一个新点心来卖桂花糖汁糯米藕片且说晏几道夸完李清照的词,就像ktv里那种被新人激发了斗志的麦霸一样,亦招呼王家的小史呈上纸笔砚台,眯着眼睛,手起笔落,顷刻间也写好了一首词。那歌姬翠袖接下词笺,细细一瞧,脸上蓦地现了赧色。不过到底是顶级工团女歌手,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又抚着琵琶低吟浅唱起来。这回的词牌是碧牡丹。“翠袖疏纨扇。凉叶催归雁。一夜西风,几处伤高怀远。细菊枝头,开嫩香还遍。月痕依旧庭院。事何限。恨望秋意晚。离人鬓华将换。静忆天涯,路比此情犹短。试约鸾笺,传素期良愿。南云应有新雁。”词的开头就嵌了翠袖的名字,难怪她神情会有羞怯之意。宋词都唱得很慢,容易听清楚每个字。姚欢连懂带蒙,也明白了一大半都是些啥字,不由暗道,和先头小姑娘李清照清新的咏物歌比,晏几道这词,一听就是出自老司机之手的撩情之作呐。这老先生,莫不是想问驸马爷讨得那个叫翠袖的歌姬去?王诜是翠袖的主人,不好说什么,宾客中资格最老的黄庭坚遂开口笑道:“宴公,你这词,句不对题呐。词牌是碧牡丹,词中一句细菊枝头有香气,就算是以花为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