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工勘查不过几日,”刘存道,“还不得头绪,此时凉州民众却是嗷嗷待哺,杜大人计策虽好,未免远水解不得近渴。”
“无妨,”杜隐胸有成竹,“如今蒙城一段已经查得清楚,全段俱须重新翻修,正好需要人手。日后审大人几人勘定一段,即修一段,岂不便当?”
蒙城却与泾州相邻,林纵想起那几封密报,略一犹豫才点头应允。
这就是河工赈灾两事并在一处了。林纵与刘存联名上奏,不过数日朝廷旨意下来:照准。
这是林纵承爵之后第一件大政务,无人胆敢怠慢,因牵连泾州凉州几处,众人都怕一个不慎惹下乱子,事无巨细俱都发文请示,全赖楚王府和布政使衙门决断,钱粮沙石诸般调配不算,布政司出银五万征集药材,以防瘟疫,各处善堂发官银五千两,若见路边饿殍,须得敛葬,因入秋天气渐凉,夜寒露重,又飞调帐篷黄酒等杂物为民工兵士御寒,夹之防除蝗灾清剿水匪等要务,眼见秋闱将近,各处文武秀才入州城赴试,又是一桩大事,处处官员们忙得人仰马翻,中秋宴上,祝酒六行之后,林纵在辅乾殿内理政,居然抽不出身回后廷,无奈之下只得请嫣然替自己主宴。
她三更过半才回季桓殿,到西暖阁见了宴罢归来的嫣然劈头便道:“此时寻常人家都团圆了,府里却连个节气都过不好。”
嫣然婉转劝解:“七爷手里握着万民生死,自然该处处留神。凉州历年收成都不好,想来民丁也必定疲弱,修河又是苦差使,一个照顾不到,只怕就有人因此丧命,能不谨慎么?”
“正是这个道理。”林纵见林安抱着一摞文书进来,令他放在床头小几上,径自脱靴上床盘膝而坐,在灯下一边翻看一边叹气,“那些官员,惯于苛民奉上,又以为那些流民无依无靠,肆意盘剥,我一句督促,他们就敢逼出几十条人命来,审先生勘查堤坝,探察水路,是一个不得分心的差使,五门卫新近整顿,又不十分顶用——”
她一边信口抱怨一边奋笔疾书,全不曾留意小如脸上的惊诧。
嫣然虽知道林纵误把自己的西暖阁当作了东暖阁,见她心思全在政务上,也不以为意,令小如等人退下,坐在床旁含笑聆听,忽见林纵猛然顿笔,脸上怒色一闪即逝,起身替她换了盏热茶,问道:“如何?”
“没什么。”林纵俨然余怒未消,望了望嫣然,口气却温和柔软了许多,“你累了一天,还不去歇着?”
嫣然扬起手里的琴谱,淡淡笑道:“我和七爷一样,也有余下的功课。”
“原来如此。”林纵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依然埋头沉思,直到天色渐明,才放下笔,挥手令林安把文书送到外廷,小几撤下,仰面朝天倒在床上,随即一阵咳嗽。
“七爷。”嫣然应声放下书,担心察看。
“不妨事。”林纵合上眼遮掩满目血丝,苦笑道,“我今天累得狠了。”她手指无意识的扯住嫣然衣裙,声音透出熬夜的干涩喑哑,“嫣然,我不明白。”
“父王在世时自不必说,我自问虽然性急德薄,也不曾亏待他们,父王临终遗命,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为什么还这样百般算计,连兄弟情意都不顾?若是我才干不足,犯下大错,也无话可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同是立于朝堂,身为女子就是万般的罪过?难道我往日习得诗书骑射,经济政务,一般的十年寒窗,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笑话?我们自幼在一处,难道他们都忘了父王的心愿?难道他们不记得昔日情分?如今皇伯父心存猜忌,萧逸虎视耽耽,接连几州遭逢天灾,他们也全然不顾,他们——”
“七爷——”嫣然俯身拭去林纵眼角渗出的泪水,却被林纵紧紧拥住。
“嫣然——陪我。”腰间双臂越缠越紧,声音仿佛直接敲入心口,胸口涌起的陌生热意令嫣然不知所措了许久,直到林纵手臂渐渐沉重才醒过神,一手小心的扶着林纵身体在榻上躺好,一手替她掩上纱被,终于也敌不住一夜未眠的困顿疲倦,枕在林纵身边安然睡去。
此时小如在殿外已经等的心浮气躁,不住抱怨:“这可怎么好?”
“担心什么?”林安从外廷回来,忍不住回嘴:“我们七爷又不是老虎,能把主子吃了?”
“你——”这话正点中了小如的心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把文书送到西边的?七爷忙得昏了头,你怎么也昏了头,不知道提醒一声?”
“小声些。”林明从殿内退出来,听着两个人声音渐高,急着打圆场:“别扰了爷和主子的清梦。”
一句话说得小如大惊,扯住林明颤声道:“里面——歇下了?”
“瞧这阵势还不明白?”林安望着无声无息退到殿外的内侍使女得意洋洋,“你在楚王府白呆了这么多日子了——”
眼见两个人剑拔弩张,又都是府里的红人,众人无不担心,只有随在枫姑身边的小使女偷偷扯自己师傅的袖子。
“别闹。”枫姑低声斥责。
“福玉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如姑姑每次和安公公吵得那么厉害,还肯给安公公打宫牌穗子?”清亮的童音虽然被刻意压低,在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中依旧细微可闻,众人无不莞尔,连老实的林明也弯腰用袖口捂住嘴偷笑。
“你叫福玉?”李顺带着李赜捧着新制的袍服进了院门,故意不理讪讪立在一边的两人,细细端详福玉,轻声夸赞:“好孩子,果然伶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