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登高望远。邵树德牵着孙子邵修守,登上了终南山。嫡长孙生于建极十四年五月,太子妃朱氏所出。建极十五年,太子良娣野利氏生下一子。同光元年,良媛裴氏又生下一女。太子这一脉,现有二子二女,人丁其实不算多。比起他这个四处播种的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唔,太子巡视至龙泉府,指挥各路兵马进剿,打得室韦诸部纷纷北逃,抓获数万人丁。随后,又发现龙泉府有渤海人勾结室韦,贬了数千户——这一波,应该是渤海人最后得心气了,反夏复渤大业基本是随风而去了。二郎在军略上,确实从来不用他操心。邵树德曾经还想改正太子激进的打法,现在想想算了,爱咋样咋样吧。反正他当了皇帝后,估计很难像爹这样亲自上阵打仗,国情、风气、威望都不允许,他也就只能委派大将出征,自己在后方对着地图过过瘾罢了。“阿翁慢点。”孙子牵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道。邵树德回过身来,把孙子抱在怀中,踩着如茵的绿草,走到一处悬崖边,看着不远处驿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问道:“四轮马车坐得舒服吗?”“舒服。”孙子转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嘴里模彷着发出“呼呼”的声音。邵树德见了轻笑。五岁小儿,比较贪玩,对什么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心。最近一年,他经常带着孙子玩,培养他的各种爱好,观察他到底对哪些东西有兴趣。古人云:“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意思是教育要发扬人的优点,挽救缺陷,培育心智,健全人格。环境会对孩子的心智产生影响吗?当然是会的。不过邵氏宫廷的环境,整体还是比较宽松的。邵树德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儿子们什么性格的都有。老大有点像他,但又过于稳重了,关键时刻豁不出去。邵树德自己还有过雪夜袭郓州,数千里大奔袭打崩葛从周之类的冒险一搏。李克用死后,更是不惧危险,亲入灵堂吊唁,大郎怕是做不到。二郎过于精进,喜欢夸耀武勇,对武夫们的胃口,但不是文臣眼中的明君。三郎书卷气比较重。四郎闲散慵懒……邵树德真正花费心血教育的,其实就大郎、二郎两个。本事都不错,又都各有缺陷。但话说回来,谁没有缺点呢?尽量用其优点就行了。邵夏二代,就得用二郎的勇武。孙子、外孙辈如今加起来,差不多也几十个了。邵树德没那个精力一一教导,现在他主要观察嫡长孙,为他政策的延续性打下基础。是的,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时人关注的所谓纯孝、知礼之类,他不是不关注,但却放到了次要位置。培养一个道德模范,但却没有自己的见解,耳根子软,轻易就被人忽悠了,这样的继承人是失败的。“知道那辆四轮马车上运的是什么吗?”邵树德问道。孙子摇了摇头。“那是你最喜欢吃的鳕鱼。”“鳕鱼好吃!”孙子眼睛瞬间瞪得熘圆,说道。邵树德又笑,轻抚着孙子的小脑袋。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小木剑,剑的外面有邵树德亲手制作的鲨鱼皮剑鞘。这个嫡长孙,现在被他教育得对大海非常向往。其实,邵树德也有点愧疚,嫡长孙一直按照他规划好的道路在成长,只不过手段比较和缓,比较隐蔽罢了。但天家子孙,本来就没什么自由。为了这个世界的未来,也只能当一回工具人了。“今天还要阿翁讲故事吗?”“要。”“那就讲一讲南洋那边的事吧。”邵树德微微一笑,说道:“那片地方被大食海商称为‘风下之地’,盛产胡椒、丁香、肉桂、肉豆蔻皮等香料……”祖孙二人在山上讲了很久。邵树德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他经常对着成年人画大饼,忽悠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嫡长孙阿狸听到某位船长进入南洋群岛,发现当地独有的香料时,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一个字。海上的传奇冒险,十分惊人。他之前已经听阿翁讲过水手们如何与风浪搏斗的事情,今天听到下半截,顿时直呼过瘾。这可比之前讲过的草原帝国系列故事有意思多了。他已经完完全全知道,这个世界远远不止大内宫殿、不止长安洛阳,甚至不止大夏二十余道。世上诸国林立,百族争竞,非常地有意思。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让草原汉子来给他表演骑术,让波斯胡姬来给他表演舞蹈,让大食学者来给他翻译书籍,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事情。他还要让女真人给他养猪,因为蒸饼很好吃。他还要让高丽人给他钓鱼,因为鳕鱼很美味。他甚至要派人南下,因为真腊的香料太香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已经睡着了。”邵树德将嫡长孙阿狸交到皇后手里。皇后轻轻接过,看了一会后,又交还到乳娘手上。“夫君近日与儒生们闹得沸沸扬扬?”“谈不上沸沸扬扬。”邵树德说道:“儒生们被打压了一百多年,心气不怎么样。朕能帮他们从武夫那里要回来一点好处,已经感恩戴德了。”“但还是有人不会被这点眼前利益所惑?”“娘子果有慧眼。”邵树德笑道:“那又怎样?这个天下,是我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武夫们向着我,谁也翻不了天。”“夫君做事是有分寸的。”皇后说道:“如此,妾就放心了。”“我——”邵树德想了想后,问道:“我弄出来的诸般改革,夫人支持么?”“是有一些人找到我这边。”皇后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正如夫君所说,武夫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翻不起什么浪花。夫君英明了一辈子,多谋善断,至有今日天下。你做的决定,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多嘴。唯愿儿孙后人,能永保富贵,也就够了。”邵树德沉默良久,最后才道:“世间无不灭之王朝。”说罢,便离开了。皇后幽幽叹了一声,随即又想到,夫君纵横一世,做的决定鲜有错误,或许,他才是对的。另者,新朝蒸蒸日上,考虑那么多纯属杞人忧天。武夫当国一百五十年,这谁又想到了?或许,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如此而已。九月十五,邵树德收到了西域发来的消息,李守信使团已抵达碎叶。奥古尔恰克遣长子敦欲,率千骑护送。一切顺利,下面就看他们的运气了——是的,这种事需要一点运气。另外就是有关西域商屯的事情了。目前已有十几家商号在庭州、龟兹、姑墨、疏勒屯垦,开田七百余顷,一年收了十万斛粟麦、四万多斛杂粮,尽皆交割官府。西域商社因为去得晚,今年只开垦了百余顷,主要在天山北麓。他们又在河南、河北招募了九百多精壮男子,大概明年年初抵达姑墨,新开田二百顷,种植小麦、豆子。邵树德欣然同意。商屯其实很苦,比移民过去的百姓过得还苦。他们甚至只挖一些地窝子,上面用树枝、芦苇遮盖,以为住所。平日里两点一线,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在地窝子里睡觉。终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活似乞丐一般。支撑他们干下去的其实是超高的工钱。用金钱来驱使人干活,与强迫奴隶干活,性价比其实不会相差太大。因为前者更用心,每多收一斗粮食,都能赚到更多的钱,因此比奴隶还奴隶,心中还没太多怨气,一切都是自愿的。不得不说,发明商屯的人真有黑心资本家潜质。满清西征之时,商屯遍地开花。是乾隆凑不出那么多农奴,还是他心善啊?无非就是商屯田地产量贼高,比兵屯、民屯都要高,让人没话说罢了。北庭方面来报,黠嘎斯人进入阿尔泰山一带,似有所图。邵树德看完后,只批了“镇之以静”四个字。科布多已经筑城,他亲赐名“临远”,驻有三千兵马。光靠这些人,肯定是挡不住黠嘎斯人的,还得北庭协助。但对方尚未表现出多少敌意,目前仅仅只是劫掠了一番可萨回鹘,逼迫其南逃,寻求大夏的庇护罢了。只能先拖时间了。每拖一天,北庭的根基就更为夯实,拖得久了,便有自持能力,届时可进可退,回旋余地就大多了。于阗李圣天来报,他已拣选两千精兵。仲云国邵献忠、海西邵忠臣、邵国贞也凑了千人,合计三千兵马,随时可以上山,干涉象雄地方局势。邵树德亲自回复,让他稍安勿躁。过一阵子,会有没庐氏使者途径于阗来长安,一定要护卫周全。吐蕃这地方,他只是随便撒一下网,能网到多少鱼,随缘!如果铁哥及其继承人真的能像历史上的吉德尼玛衮那么厉害,连列城、吉尔吉特等地都能控制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吐蕃征服这些地方后,为了稳固统治,曾经大举移民,即便到了后世处于印度、巴基斯坦治下,当地仍然有大量黄种人存在。剩下的是有关云南的。户部派人去开办钱监,从商人手里套换白银,铸造银元,年产一万余枚。放大到全国,户部钱监每年铸造银元大约二十万枚上下。邵树德后世曾经看过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一个经济体,究竟需要多少货币?在18世纪的时候,英国人曾经提出过,大概是社会总财富量(包括动产、不动产、商品等等)的六分之一。货币流通速度快的话,可以适当降低需求,流通慢的话,则需要铸造比六分之一财富总量更多的货币。大夏这个经济体量,估计需要四五千万枚银元,以现在的铸币速度,需要二百年……拉倒吧!能收点铸币税都偷着乐了,其他算了。批阅完一堆奏折后,他又让人把皇孙抱来,准备给他讲讲“金钱旅行”的故事。讲完故事之后,会去花园里散一会步,看看不同种类的马儿。最后,会一起吃晚饭。吃完后,再用回鹘语对话,看看皇孙有没有记住之前教给他的外语词汇。他在这个嫡长孙身上下的力气,其实相当不小了,甚至超过了儿子们。邵树德想看看,当祖孙三代持续接力的时候,究竟会对这个国家产生多大的影响。:()晚唐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