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山北麓,一队队士兵通过孔道后,冲进了辽阔的平原。大地之上,万马奔腾。豪情万丈的男儿挎着骑弓,提着大刀,在原野中肆意驰骋。他们越过溪流,冲进乡村。寂寥的篱笆墙后,是一处平整的菜园。菜畦边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手里还握着一根木棒。两名于阗步卒从马车上下来,将蔬菜一一收割,装上马车,送往军营。临走之前,他们还进屋检视了一番,可惜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最里间的卧室内,躺着一位双眼无神的老人,显然已死去多时。他们将两具尸体掩埋掉,然后把门板卸下,家具拆散,用斧子噼成柴,一同装上马车后,走了。骑兵越过高坡,又冲进了一个村子。葡萄架下面,是一处石磨。拉磨的驴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了一个皮套在地上。又是两名于阗兵下了马车,将皮套捡起,然后仔仔细细地把所有葡萄收走。圣人特别喜爱马乳葡萄。事实上所有人都喜欢,消闲时可以吃,饿急了的时候,甚至可以勉强当饭充饥。收完葡萄之后,两人又在园子内发现了一个地窖,从中搜得数十坛密封好的葡萄酒。一番大笑之后,他们喊来了更多的人,将这些战利品装上马车,全部运走。远来的“马匪”最后冲到了田野边。看着平整的农田以及部分未及收割的农作物,没有任何犹豫,喊来了于阗步兵,第一时间收起了地里的小麦。马蹄声骤然响起。一匹大青马进入了众人的眼帘,马上的骑士惊慌失措,丝毫不敢回头张望,只闷着头往前跑。“嗖!”路边飞出一箭,此人闷哼一声,栽落马下,滚了数滚后,不动了。数人冲了上来,嬉笑着围住大青马,将其牵走。建极十五年八月十二,南路夏军主力几乎全部冲进了费尔干纳盆地。数万铁骑纵横驰骋,无人可挡。实行“迪赫坎”分封制的拔汗那在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只能各自收缩,将所有能战之兵聚集起来,依靠城墙抵御“马匪”的入侵。但还是有很多迪赫坎死于非命。是的,迪赫坎是一个烂大街的称呼。小到一个村子,大到一个城池,其领主都可以称为“迪赫坎”,甚至还有专门在巴扎收税的迪赫坎。阿拔斯王朝几乎将分封制贯彻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波斯人因之,大片的土地掌握在王室贵族、迪赫坎贵族、造物主庙、宗教学校的手里,留给普通百姓的少之又少。简而言之,这个国家除了少量自由民(大部分居住在城市里,少部分在乡村),绝大部分是佃户农奴。与西欧分封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迪赫坎贵族们需要纳税,总督用他们的税金养官员和军队——因为农奴被大量掌握在贵族手里的原因,总督不一定能招募到数量充足的士兵,很多时候就只能用突厥雇佣兵或奴隶兵(古拉姆)了,而这又造成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诀窍其实就是以快打慢。铁骑四处纵横,捕杀任何敢于活动在野外的敌方信使、游骑,一旦发现有任何贵族敢带着他那数百到上千不等的兵马出城,立刻通知分散在各处的兵马,利用超卓的机动性聚集起来,发挥兵力优势将其围歼。数日下来,成效显着。易地而处,若你是一个迪赫坎,在道路不通,四处都传来真真假假消息的时候,看看城堡里仅有的几百兵,你会怎么做?最稳妥的办法是坚壁清野,将粮食收入城堡,尽可能武装更多的农奴、市民以及宗教吉哈德分子,利用城堡固守,以拖待变。撑死了派出勇敢的信使,趁夜出城,前往各处打探消息。至于广阔的乡村,你只能放弃了,不然还能咋地?与人野战吗?你连他们来了多少人都不知道,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骑兵,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拨人在你面前晃悠,你不敢赌,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掳掠,将你的领地搅得一团糟。生气当然是生气的。但你只会恼怒那个愚蠢的总督依思麦尔。他没有丝毫的敏感性,没有在险要地带修筑要塞,招募雇佣兵戍守。将来追究起责任,你绝对会与众位受到损失的同僚一起,向布哈拉状告他的渎职。你打定了主意,如果总督的古拉姆军团没有出现,你就一直守在城内,绝不外出。战场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易位。邵树德来到了窝什城外,看着处于团团包围之中的城镇。大群百姓在一箭之地外整队。随着战鼓擂响,他们拿着简陋的武器,沉默着冲向城墙。箭雨如注,一刻不停。惨叫声从一开始就不绝于耳,整整一千人,冲到城墙下面时已经少掉了四分之一——有人被射死,有人在恐慌之下转身欲逃,结果被后面人踩倒在地,还有人向两侧逃去,很快被骑兵追上,一一斩杀。,!低矮单薄的土墙上下,同为拔汗那人的双方咬牙切齿,舍命拼杀着。战斗十分激烈,尸体不断跌落城下,密密麻麻,摞成了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形状。守军到底富有战斗经验,又有地利,装备还不错。冲上去的百姓在久攻不克,死伤惨重之下,终于溃散而回。“射!”密集的箭失抛向前方。没有任何甲胃的溃退百姓如同狂风中的衰草一般,大面积扑倒在地。“得得!”一队骑兵冲上前去,雪亮的马刀齐齐挥舞,将最后一批尚未倒地的溃兵杀死,然后撤回阵中。攻守双方都被这酷烈的一幕震惊了。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批一千百姓已经整装待发。“冬冬冬……”战鼓擂响,他们一开始有些迟疑,但在夏兵虎视眈眈的威压下,最终迈开脚步,咬着牙往前冲。邵树德默默看着这些决死冲锋的拔汗那百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流露。他现在深刻理解了,为何蒙古人每到一地,当地的社会秩序都会彻底崩溃了。驱民攻城,这是黄巢、秦宗权的招数。但就连这两个没有人性的人,也不是每次都用这招,可蒙古人就次次都用,一点下限都没有。拔汗那百姓是典型的欧罗巴人种。后世考古发掘,在中国新疆的喀什、阿克苏、吐鲁番等地,出土了很多墓葬。从颅骨样本来看,基本都是欧罗巴人种地中海东支类型,于公元前生活在新疆大部分地区。而中亚及新疆部分地区出土的墓葬,则是欧罗巴人种的中亚—两河类型,混有少量蒙古人种血统。这些人在邵树德看来,既不高大,也不强壮,性格中有强烈的自毁倾向,此时冲起来,已经不分敌我了,闷着头,顺着梯子就往上爬,与守兵以伤换伤,以命换命,让人目瞪口呆。“传令,破城之后,守兵、官员家卷尽皆赏赐给他们。”邵树德吩咐道:“残存之兵,单独编为一队,就叫‘新附军’。”“遵命。”自有人第一时间去传令。邵树德继续看着。打完之后,让他们烧杀抢掠,痛快发泄。做完这一步,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人性了,完全可以归类为兽兵之流。这种兽兵,中原大地上曾经出现过,就是秦宗权帐下的蔡贼。秦宗权败亡后,朱全忠收编了十几二十万,随后汰弱留强,以严刑峻法压制,甚至在脸上刺字。经过数年的整顿以及刻苦训练,再分散补入各军——也有单独成军的——渐渐成为梁军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战场之上屡建功勋。战斗还在继续。第二批人在付出大量伤亡后,终于登上了城头,并且没有被赶下来。负责指挥的杨亮果断投入第三批一千人,顺着打开的缺口,源源不断攻入城内。外城敌兵终于溃散了。信造物主不是真的刀枪不入,斧钺加身,一样会死,唯一的优势就是勇气稍强些罢了,但终究无法逆转客观世界的物理规律。城门被打开了,观战的夏军齐齐喝彩。战鼓第三度擂响,齐装满员的一个步兵指挥冲进了城内,与新附军一起,追着溃兵的屁股一路砍杀。溃兵逃入造物主庙,追兵冲进去,杀得血流成河。溃兵逃到广场上,万箭齐发,一个不留。溃兵逃进了城堡,追兵齐声大吼,趁着敌军兵力大损的有利时机,加紧勐攻。战斗持续了到了傍晚,披头散发的萨图克带着最后百余人,逃进了监狱内,利用有利地形,负隅顽抗。他几乎要哭了。明明早早做了准备,尽了最大努力,征集到了短时间内所能动员的全部兵力,然后也没有像乌兹坎德的迪赫坎一样无谓浪战,而是依托外墙和城堡,殊死抵抗。怎么到头来,还是难逃败亡的命运?他想不通。当然,心灰意冷的他忘记了一件事:尽了最大努力的他,手下也不过一千兵罢了,其中真正的职业武人还不到一半。五百职业武人,如果守御得好,也是可以让敌人付出重大伤亡,让他们知难而退的。但他面前的是怎样一个魔鬼?他抓来了无数百姓,驱使他们上阵,消耗守军的箭失甚至生命。在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的时候,投入精兵强将,一举击溃他们最后的抵抗。这样的人,该不该下火狱?“轰隆!”监狱大门被大力撞开。最后的守军放了一通箭,冲进来的夏兵大声惨叫。但后续人马毫无畏惧,双方在狭窄的空间内惨烈搏杀,毫不相让,直至最后一人。“哗啦!”萨图克手中的舍施尔弯刀断成了两截。一根铁锏用力砸下。萨图克下意识一个闪避。但避开了头颅,肩胛骨却被砸碎了,痛得他摔倒在地,惨呼不已。夏兵一拥而上,将他捆了起来。窝什被彻底攻克的消息传到城外时,邵树德也刚刚接到了李嗣源的消息:他率万余人在艾特巴什附近劫掠,数日下来,斩首千余级,得粮六万余斛、牛马羊驼四万六千,另俘拔汗那民二万余人。艾特巴什是拔汗那最东边的一个小城镇,附近全是各色各样的乡村、小部落,一盘散沙,完全集结不起来。李嗣源这么一搞,当地怕不是十室九空,人烟绝迹。“先进城。”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商讨下接下来的方略。”贼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没反应过来。至少在窝什以东,他们的组织体系已经完全瘫痪,不可能再动员起什么力量了。但敌人不可能一点常备军都没有,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如何消灭这支部队。:()晚唐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