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然是被寺里打板叫醒的,看着头顶的瓦片房梁,他瞬间清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推开窗户,看见不远处的群山,和东边从厨房烟囱里升起的白烟,熊然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
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利落的穿好衣服,走出寮房,深吸了一口清晨冰爽的气息,整个人清醒舒畅不少,做完早课、吃过饭,熊然提着扫帚要去打扫道场却被师兄叫住了。
“怎么不多休息休息,你昨天脸色那么差,今天感觉怎么样了?”师兄眯着胖胖的眼缝,一脸不赞同的看着熊然手里的扫帚。
“没事了师兄,我现在好多了,可以干活了。
“哎,不行不行,”师兄将熊然手里的扫帚夺走:“别干了,再休息一天。”
“师兄,我真没事,”熊然不走
,胖师兄竟然也没推动他,熊然扯下师兄推自己的手:“我在房间里待着也闷,出来走走、干干活挺好的。”
师兄看着一脸坚持的熊然最终也没扭过他,给他安排了一个轻松的活,去大雄宝殿的东侧的回礼处给所有参拜上供的香客送结缘礼。
结缘礼其实就是用银杏叶做的书签,叶片上写一些吉祥如意的话,塑胶后打孔坠一个金色的流苏,实用又好看。
熊然从另外一个师兄那里拿了一匣子银杏叶,上面已经写好了佛家禅语,什么福慧双增、吉祥如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之类的,字迹饱满,墨汁黑稠,自带一种圆满,都是寺里的高僧门写的。
熊然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将卡纸裁成合适大小,将黄色的银杏叶放在上面,再贴上冷塑封膜,然后打孔穿绳就可以,熊然试着做了几个,很快就熟悉了。
今天是周三,来寺里的香客并不多,熊然一边做一边送,看着香客们接过书签时惊喜的表情,心里也跟着开心不少。
临近中午的时候,香客就更少了,整个大雄宝殿空荡荡的,熊然坐在凳子上,感觉有点冷,将衣服裹紧了些,看着门槛处爬进来的光斑发呆。
凉风吹进,熊然猛地一个哆嗦,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大殿内不知何时进来了一名香客,此时正弯着腰,注视着香案上的长明灯。
距离太远,熊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对方身材挺拔高大,风衣的衣带随着对方弯腰的动作遥遥下垂,熊然差一点喊出声,因为那飘逸的衣带几乎和长明灯的烛芯碰上,好在是没有点燃,他又坐了回去,紧紧盯着那个背影,越看越觉得有点熟悉。
唯一的香客在香案前站了很久,他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则抚摸着香案上的某一张卡片,熊然歪头,发现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清长相。
是之前供灯的香客吗?
许久后,对方才向大殿中央的蒲团走去,彼时的阳光正好,透过镂空的木窗在青石板上印出好看的斑纹,还要一部分光线照射着空气里细小的漂浮物爬上中央巨大佛陀的脚趾,青铜香炉里的香灰轻轻飞扬,未燃尽的香烛高高升起薄烟,空气里是淡淡的檀香气,一切都是安逸而静谧,时光在这里似乎已经停驻了千年。
香客就这么闯入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褪去脸上遮挡物,像是褪去一层层枷锁,先是帽子,甫一拿开,黑发垂下,微卷的发尾落在肩膀,泛起细碎光泽。
接着就是口罩,露出来的是熊然记忆深刻的一张脸,不笑、不悲、不怒,是比头上佛陀还淡欲的一张脸。
是宋或雍。
熊然没想到昨晚才见到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干什么呢?也要祈福上香吗?想到这里,熊然突然意识到刚刚对方在香案哪里看的长明灯是谁的了,就是自己,不,是熊仔的。
这样一双睥睨一切,淡漠到极致的眸子,这么一个冰冷如深渊的人也会信奉神明吗?
熊然不知道。
他看见对方
将自己的衣物整齐摆放在地上,然后自取三只清香后在烛火台前点燃,烟雾瞬间袅袅升起,薄薄一层覆上他的眉眼,香客垂眸用手将其扇灭,而后双臂紧绷将清香举至齐眉,接着拱身,拱身,再拱身。
熊然站在香客身后,看他起伏的腰身与后背,像是看见了一座缓缓移动、沉默不语的山脉。
对方上前将香插在香炉里,接着又退回到蒲团前面,最后,香客跪了下来。
跪在佛陀面前。
柔和的光线透过空门一寸寸爬上那片挺拔的后背,攀上墨色的发丝,可无论如何都越不过香客的肩膀,于是那合十跪着的人面朝阴背朝阳,阖着的眸子藏在大佛的阴影中,睫毛和红痣一动不动。
彼时刚过十一点,山寺悠远的敲钟声响起,在整个寺庙中空灵穿梭,传到大雄宝殿的时候,香客开始磕头。
后背深深俯下,额头贴着青砖,双手在两侧摊开,掌心朝上,腕上深褐的菩提子随着合起的掌心在石板上磕出细簌声响,他每一次跪都跪很久。